“武松打虎”艺术吸引力的奥秘
《水浒》第二十三回,写“武松打虎”故事。 人虎相搏而成为千古名篇的,最杰出者当是“武松打虎”。 “武松打虎”的艺术吸引力,像一切文学杰作一样,根源于文学杰作所特有的言外之意。故事中的言外之意首先是:我们自己身上的“多疑”和“虚荣心”等恶劣的东西,早晚会让我们陷入绝境,能把我们从绝境中解救出来的,不是“酒”和“哨棒”这些外在的东西,而只是我们自己体格上的强壮。 “多疑”一步步地让武松走进绝境。武松喝下十几碗烈性酒后,“手提哨棒便走”,“酒家赶出来”,告知武松:“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大汉性命……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的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武松听后,首先是“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再一次表明自己的诚意后,“多疑”也让武松表现出更大的恐怖想像:“你鸟子声!便真有个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大虫唬吓我。” 看过被刮去了皮的树上写的安全告示后,武松再一次因为“多疑”而“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甚么鸟!” 最终,武松“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 再来看“虚荣”是怎样让武松步入绝境的。“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 身陷绝境之际,什么东西才是值得我们倚仗的? “酒”靠不住。“酒”是一种兴奋剂,可以增加我们的力气和勇气。随着“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武松叫了一声“呵呀”,就“从青石上翻将下来”,“那个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后果是:“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这表明,在关键时刻,我们指望不上“酒”。 其次,武器也是靠不住的,武松的武器是“哨棒”,“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哨棒折做两截”,作为武器的“哨棒”,随时都可能“折”。 总之,酒与哨棒这些身外之物,都是不可倚仗的。 如今,武松与虎相搏,只能依靠自己强壮的身体。更重要的是:只要我们充分发挥“强壮”之威力,就会有奇迹发生。武松“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圪塔地揪住。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气力纳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结果是:“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坑。”这表明,这时候,连我们的对手也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帮助我们,为我们提供方便——“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 “武松打虎”故事中最让读者感觉惊奇的,当是此段文字。金圣叹评点《水浒》,认为这段文字的妙处,在于作者的奇妙想像——作者八成没有见过真实的打虎场面,被打的老虎居然“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坑”,只能是出于纯粹的想像,云云。 而在我看来,这段文字的妙处,源于“强壮”的伟大价值得到了“隐秘论证”:只要我们表现出“强壮”,连我们的对手也会莫名其妙地成全我们。 “强壮”还有这么一项价值:“强壮”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是稀缺资源,一旦“强壮”消失了,我们就会陷入到彻底的绝望之中。打死老虎之后,武松想要“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没想到“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苏软了,动掸不得”,随后又惊恐地想到:“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却怎地斗得他过?”当武松“见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惊叫了起来:“呵呀!我今番罢了!” 学者们通常认为,这段文字在整个浪漫的打虎故事中,乃是体现了严格的现实主义精神的一段文字,入情入理,真实感人,云云。 此故事的灵魂,是作为人性之一种的“喜爱强壮”,武松是强壮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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