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集(3)
用一根木棍就能够撬动那些巨大的石头,阿基米德由此进入这样的想像:“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造物主在宇宙中央,听到了阿基米德这一番豪言壮语,一边笑着,一边自言自语:“这句话本身的确是真理,但从人类的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我造物主是专门干大事,人类是专门说大话。我造出地球来,原本是为了让人类有一个立足之地,不是为了让人类用一根木棍撬着玩的,这样的游戏固然十分地有趣,但人类是远远地配不上啊。” 人类发明肥皂的那一天,造物主对夫人说:“人类发展的过程,也就是他们越来越与我们老两口子相像的过程,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因为人类与我们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一半,人类身上的脏不再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了,老太婆,你要仔细,有了肥皂,人间那些爱干净的女人与那些仙女差不多没什么两样了。” 造物主夫人问:“老头子,虽说你的确有一些神通,但造出人类终究是一件费力的事情,你用不着瞎吹,因为我亲眼看见过你创造人类的全过程,我的疑问是:你为什么让人们经受各种疾病的折磨?” 造物主:“没有智慧的人才认为世界上有各种疾病,而且把这些疾病都归因于我造物主,认为是我恶作剧的结果。其实,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疾病,有的只是各种‘好习惯匮乏症’,譬如说‘痔疮’,它其实是‘没有每天洗肛门的好习惯’。” 造物主夫人说:“老头子,地球上有一大片土地,如今标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字样,那块土地上的人民,工作起来是挥汗如雨,他们不害怕辛苦,辛苦反倒害怕他们,看着这些人民,我的心都碎了,老黄牛看见他们也会自愧弗如,由此相信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动物。你是照着我们的模样造出了人类,这些人民的作为毁灭了我一半的乐趣,你可不能听之任之。” 造物主:“老太婆,你好歹也是造物主夫人,看问题却只能像凡夫俗子一样,只见现象不见本质。中国人民不是天生喜欢吃苦,也不是跟辛苦过不去,他们实际上只是‘拜金主义’的奴隶。当初,我想为人类准备一百种信仰,但想来想去,只想出九十九种,为了凑数,我想出了一种不算信仰的信仰,那就是‘拜金主义’,我还特地让这种信仰散发出刺鼻的铜臭味,以免人们轻易就选择了它,只是不曾想,众多的中国人民似乎都得上了鼻炎,没有半点犹豫地直奔‘拜金主义’而去,根本不在意铜臭味。所以,要想让中国人民活得更高贵一点,你就帮我想想办法,看怎样才能把‘拜金主义’从中国人民的心中拔除掉。你要是能想出好办法,我就为你注册一项专利,把世界上一半的金银奖励给您——我们也信仰‘拜金主义’了。” 造物主夫人说:“老头子,你要说实话。当初,咱们仓库里的那些东西眼看着快要发霉了,你就用它们造出了一样又一样的动物,把剩到最后的那些东西搀和在一起,造出了人类这么个物种,你往人类身上倾倒进的杂物,起码也有一万种,所以,人类表现出无数的怪癖行为。老头子,你说说,你倾倒进人类身上的那些杂物中,最糟糕的是些什么?” 造物主答:“如果你只问我往人类身上加进了什么好东西,问题就容易回答一些。好东西就这么几种:喜爱幻想、喜爱发明、喜爱尊严。” 我们生活在其中的那个行星,我们中国人称之为“地球”。如果让鲤鱼来为这颗行星命名,它就会被叫做“水球”;如果让海豚来命名,它会被叫做“苦水球”。我们人类交通便利、见多识广,怎么就把我们脚地下的这颗行星叫作“地球”?只有蚯蚓才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做。 毒蛇的日常事务主要的有两种:咬死猎物、吞食猎物。毒蛇进食时,把猎物连皮带毛吞下去,不可能品尝到猎物的滋味。对于毒蛇的感觉来说,吞下一只老鼠和吞下一块石头,没有什么不一样,毒蛇咬死老鼠,不是为了品尝老鼠的美味,毒蛇只是觉得,自己进食之前,必须咬死某个东西,否则,就好像没有完成上天赋予的一项使命。 历史上,在许多民族那里,毒蛇被视为神圣的动物。 造物主夫人问:“老头子,地球上的雄性动物种类繁多,为什么唯有那些男人一看见他们所谓的美女,就忸怩作态、丑态百出?” 造物主答:“当初,男人都是一些性冷淡的家伙,在漫长的岁月里,人类的繁衍成了问题,让我头痛,于是,我煞费苦心,把女人身上那些乱糟糟的毛发进化掉,从此,一个男人想成为庄严肃穆的圣人,可就难了。我没有就此罢休,而是用一种叫作衣服的东西,裹上女人们的身体,这么一来,圣人差不多在地球上绝迹了。一大半的男人,竟然没有因为成为强奸犯被关起来,也真是难为他们了。先是去掉女人身上的一些东西,然后又往女人身上增添一些东西,这是我治疗男人的性冷淡时采取的方法。从此,眼睛不再给男人们带来多少快感,快感的源泉,被想像力取而代之了,男人们固然喜欢盯着女人看,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想像女人。” 有的母亲过分照料已经成年的子女:切开哈密瓜,取出瓜肉,把瓜肉切成小瓜丁,把小瓜丁摆到盘子上,再就是在小瓜丁上插上一枚牙签。 这些小瓜丁已经远离了哈密瓜,与它们更加接近的,是粪便。成年子女吃这样的小瓜丁,与其说是在吃瓜,不如说是在吃粪便。吃瓜的人,主要的是母亲,而不是那些成年的子女,那些子女只是完成了整个吃瓜过程的最后一个动作——最轻而易举的一个动作。 母爱也可以表现为滑稽。 刚生下的婴儿,眼睛还没有睁开,但只要有乳头离得足够近,小家伙就会异常熟练地一口叼住,接着又异常熟练地一口又一口地吮吸起来,似乎在降生之前,小家伙在一个鬼才知道的地方,已经把这个动作练习过多少年了。 人们把新生婴儿的年龄确定为“零岁”,是一个错误。 汉字“人”表示我们人类,但这个汉字表示的,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人的两条腿。用两条腿来代表人类,这十分地简洁,首先却是对人类的藐视:我们人没有了两条腿,固然算是残疾了,却毕竟不失为人,谁见过单独的两条腿在路上行走,即使它们是最完美的两条腿? 似乎是秦始皇这样的君王造出了“人”这个汉字。在秦始皇的眼里,除了两条腿,我们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是多余的。我们的祖先数千年以来,居然用这个“人”来表示自己,也算是一种集体自虐行为。 汉字“犬”表示的是狗,其中也包含了“人”字。这表明,我们的祖先造字的时候,狗的形体比人类得到了更全面的关注。 在北京这样空气污染的城市,每一个能呼吸的生命体,都通过自己的吸气而吸收了有毒物质,从而为空气质量的改善作出了贡献。只要您光顾我们的城市,您不知不觉之间就成了有功之臣。如果我想作出更大的贡献,我只需到闹市区作一些深呼吸。 如果造物主有朝一日来北京巡游,他最好戴上防毒面具。我想给造物主发出一条短信,只是联系不上他老人家。如果造物主有哮喘的老病根子,那无论如何也不要冒这个险。让人揪心。 必然性有庄严意味,让我们的理智肃然起敬。爱因斯坦指出,光是一种必然性的东西,即使是在翻一个“斤斗云”就是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的眼睛里,光永远是以三十万千米每秒的速度向前奔跑着。
茫茫宇宙之中,事物无数,有必然性的事物却不多。除了光,要算死亡了。死的反义词不是生,生没有资格成为死的反义词,因为这是性质不同的两样东西:生是偶然的,死却是必然的。 如果世界上没有“雪”,我们中国人就会苦于汉语词汇的贫乏,就会不时地憋得满面通红,因为我们不能恰如其分地去形容一种东西的白。“雪白”成了“白”这个形容词的最高级。如果有人说出“雪白的雪”,我们也不会感觉太别扭。 没有什么比雪更白,雪是现实世界的极限,也是语言和想像力的极限。 “下雪”是造物主冲着天空中的雨吹出一口冷风。 “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是一句名言,说的是:猿猴经过劳动,就变成了你和我这些人类。不相信这句名言的,首先是那些终日忙碌、一辈子也过不上几天悠闲日子的工蜂,还有黄牛。黄牛劳动到死,只能变成一具黄牛尸体。如果你我不觉得成为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你和我现在能够做的,是埋怨我们那些猿猴祖先:“老祖宗啊老祖宗,在树上跳来跳去,难道还不能让你们开心吗?为什么一定要去劳动?你们当年不去劳动,不因为劳动而成为人类,今天,我们就不会因为环境污染和全球变暖这样的世界难题而操心了。” 强迫一个人去劳动,是惩罚的一种方式。曾经有那么一个历史时期,劳动被认为能够把一个不怎么好的人给改造成一个比较好的人。这叫做“劳动改造”。我们从中听出这样的意思:劳动不仅能创造人本身,还能把坏蛋变成圣人。“劳动改造”能带来物质成果,又能导致道德水平的提高。可惜的是,全体人民没有因此而劳动改造,整个国家也没有因此而成为一个大的劳改农场,否则,一个由亿万个圣人组成的富裕国家,会从这个乌烟瘴气的地球脱颖而出。 造物主的孙子说:“爷爷,我想学雕刻玩,您让我雕刻什么呢?”造物主答:“地球上的那些男人和女人,一到四十岁,就一天比一天难看,我都懒得看他们一眼了,反正你也只是闹着玩,从今天开始,他们的脸全归你了,你爱怎么凿就怎么凿,能让我看清他们还是人就够了,免得我误以为地球上出现了一个新物种。” 造物主用无数的原子捏合成了浩瀚无边的宇宙,这让我们惊奇,细想想却也感觉平常,因为,有一些黏合剂之类的东西就行了,如果这些原子本身就有黏性,那就更不费事了。更让人惊奇的,是造物主竟然能搓出原子,这些原子是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小圆球,搓出这样的一个小圆球,需要什么样的眼力?需要什么样的耐心?搓出一个这样的小圆球,总不会比我们人类包成一个汤圆更容易吧?
大象力大无穷,野公牛次之,至于小蚂蚁,有人指出,如果考虑到它们的个头,它们也算得上大力士,问题是:怎样把力量数量化? 现代物理学是西方人的发明,西方人用“马力”实现了力量的数量化:1马力=一匹马的力气。我家客厅里的空调机是3马力,意思是,如果有三匹马想为我效力,一点也不偷懒地为我提供凉风,那么,它们最多也只能与这部机器打成平手。如果是我们中国南方用牛耕田的农民,他们能想到的,不可能是“马力”,只能是“牛力”;如果是北极圈附近的土著,驾驶狗拉车的他们,只能想到“狗力”。 “马力”这个术语,使马成为衡量力量大小的单位,却也体现了马的悲惨命运。一头野公牛,如果知道“野公牛力”永远不会成为物理学名词,它会怎样地感觉幸运? 长颈鹿的脖子那么长,长得让科学家焦虑不安:长颈鹿的心脏怎么就强大得能把血液泵到遥远的头部? 长颈鹿是造物主卖弄自己神通的象征:只要我造物主高兴,长颈鹿头晕,可能是因为小脑袋被月亮给磕了一下,而不是因为脑供血不足。 祖父的父亲是曾祖,孙子的儿子是曾孙,曾祖与曾孙共用一个“曾”;曾祖的父亲是高祖,按照道理,曾孙的儿子应该叫“高孙”,但实际上不是这样,而是叫“玄孙”。“高祖”中的这个“高”,寄托了后代的敬仰,但汉字“玄”的含义是黑暗、不清晰,稍加引申就是“靠不住”。所以,“玄孙”给人“靠不住”的感觉。
今天有这样的科学统计结论:每四个孩子中有一个是母亲偷情所生。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真实性尚且疑虑重重,我们对孙子的孙子又能有什么指望?古人把孙子的孙子命名为“玄孙”,体现了无尽的茫然和愤懑。 百闻不如一见。
餐馆里的服务员给我送来牛肉面,小伙子的一句话吓了我一跳:“这是您的牛肉面。”吓我一跳的不是这句话的内容,而是说话的声音——原来,服务员不是小伙子,而是一位女孩子。 眼睛丧失了权威和信誉。百见不如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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