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9）
《红楼梦》第一回写道：“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于是就有了“绛珠仙子”，这个绛珠仙子“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神瑛侍者用甘露灌溉绛珠草的结果，是绛珠草的“久延岁月”，也就是延长了绛珠草的寿命。绛珠草变成绛珠仙子，其中重要的原因是绛珠草“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绛珠仙子想要报答的，只是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似乎对“天地精华”和“雨露滋养”的重要性无动于衷，这折射出来的是这样的价值观：长寿是最有价值的东西，比我们从一棵草变成仙子都重要。 大概没有任何民族比中国人更对长寿着迷的了。中国人称皇帝为“万岁”，这或许是中国人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祝福了。 《红楼梦》第五回，写贾宝玉的梦魂“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 发现了一种事物的价值，就马上去否定其他事物的价值。对一种事物的认同只能是彻底的认同（“我在这里过一生”），同时意味着对其他事物的彻底抛弃（“失了家”）。这就是“走极端”。 “喜爱走极端”这一文化传统，支配曹雪芹想象出了贾宝玉这一段“心理活动”。 《红楼梦》第五回，写贾宝玉的梦魂来到太虚幻境中的“孽海情天”。孽海情天是决定男女爱情之悲剧命运的机构，其实相当于今天的法院。 此处的对联却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又是“叹”来又是“怜”，分明不是法律所要求的理性或冷静。“情大于法”是中国文化里的一项传统。 《红楼梦》第五回，写贾宝玉的梦魂来到太虚幻境中的“薄命司”，警幻仙子对贾宝玉说：“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 按所谓常理，从“薄命司”的名称看，一个人越是薄命，就应该越是能进入这里的簿册。但《红楼梦》实际所讲的是：名字能够进入“薄命司”簿册的女子，除了“薄命”，还必须具有“花容月貌”；一个女子即使再薄命，但只要容貌上“庸常”，她也就没有资格进入薄命司的簿册了，她的薄命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美貌总是会给美貌之人带来各种好处。 《红楼梦》此段文字还隐含了中国文化的另一传统：招牌上的说法不包括真正重要的东西，真正重要的东西不被公开说出来。贾宝玉疑惑：自己的家乡金陵有无数女子，这里的簿册上为什么只有十二个人的名字？其实，消除贾宝玉这一疑惑原本是轻而易举的——把招牌上的“薄命司”改成“薄命美女司”，就足够了。 《红楼梦》第五回，写警幻仙子对贾宝玉的梦魂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接着写道：“宝玉听了，唬的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 贾宝玉“不知淫字为何物”，听了警幻仙姑说自己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就感觉恐惧（“唬”），就急于声明自己与“淫”无关。“不知淫字为何物”的贾宝玉为什么就能感觉到“淫”是比“懒于读书”更严重的错误呢？ 更值得注意的是，警幻仙姑首先声明自己“爱”贾宝玉，然后说自己爱贾宝玉是因为贾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警幻仙姑的话包含的意思是：“淫人”不是贬义词，“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更是值得肯定的称号。 贾宝玉对警幻仙姑肯定性的评价感觉恐惧，是因为贾宝玉对一切其他人对自己的评价都怀有本能式的恐惧，归根结底，是因为贾宝玉不相信一切人对自己会抱有善意。“不相信他人”是中国文化里的一项传统。中国诗人北岛的名句是：“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一类的中国格言含义相同。 《红楼梦》第六回，写刘姥姥说道：“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 “天子”是最大的官，也就是“官”的象征。所谓“这长安城中遍地是钱”，指的是官员家有的是钱。更有意味的是“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这句话。官员家的钱应该被“拿去”，没有人能够拿走这些钱，乃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情。 “仇官倾向”这一文化传统，暗中支配着曹雪芹让刘姥姥说出这番话。 《红楼梦》第八回写道：“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贾宝玉只是想闻丸药的香气，也就用不着吃下丸药，要来丸药后不时地拿来嗅一嗅就能实现目的，但贾宝玉首先想到的就是吃下丸药。 “好吃”这一文化传统促成了贾宝玉的“混闹”。 《红楼梦》第十二回，写贾瑞因为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而病危，一个跛足道人送“风月宝鉴”给贾瑞，说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叮嘱贾瑞“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后来，贾瑞因为“照正面”而死去。 人们因为各种需要而有各种发明，警幻仙子想要“治邪思妄动之症”而发明了“风月宝鉴”。作为神仙的警幻仙子也不能发明出不含危险因子的东西——风月宝鉴的背面固然可以“专治邪思妄动之症”，可以“有济世保生之功”，其正面却会加剧邪思妄动，以至于加速死亡。更严重的是，由于人的弱点，实际起作用的正是风月宝鉴的正面。风月宝鉴作为发明物难以造福于这个世界。 “厌恶发明”这一文化传统支配了曹雪芹对风月宝鉴的想象。 《红楼梦》第十三回，写王熙凤梦中见到秦可卿，秦可卿说：贾府“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王熙凤就问：“有何喜事？”秦可卿说：“天机不可泄露”。王熙凤还想再问，却被“传事云板”的敲击声“惊醒”，才知道秦可卿刚才死了。 死亡使灵魂与肉体相离。秦可卿一旦死去，其鬼魂马上拥有了预知未来的才能。更值得注意的是，成了鬼魂的秦可卿认为贾府将要发生的“非常喜事”“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对于能预知未来的鬼魂来说，即使是“非常喜事”也是乏味的，不值得一提。 死亡让灵魂变成鬼魂，鬼魂的郁郁寡欢，意味着死亡的可恶。“厌恶死亡”这一文化传统支配曹雪芹想象出了这一段文字。 《红楼梦》第十三回，写贾宝玉听到秦可卿死亡的消息时，“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慌慌忙忙”的袭人等“问是怎么样，又要回贾母请大夫”，“宝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 贾宝玉得知秦可卿死去，原本是十分悲痛的，在袭人“要回贾母请大夫”时却“笑”了。这是因为贾宝玉发现能够解释刚才自己“直奔出一口血来”的现象，其原因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 “喜爱解释”这一文化传统支配曹雪芹让悲痛中的贾宝玉“反常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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