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48)
小偷在汉语中又被称作“三只手”。这赞美了小偷人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东西的本事,但也丑化了小偷的肉体形象:这第三只手应该安在身体上的什么地方?另外,这第三只手是像左手还是像右手? 手是好东西,但平白无故地多给你一只,你就不好处置它,你的大脑指挥不了它,反过来,它会指挥你的大脑,它让你看起来不像个好人。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据说有一千只手,再给她一只手,我们就别再指望她救苦救难了。 千山万水、推三阻四、七零八落、七上八下,这种结构的汉语成语太多了。但有一个是例外:乱七八糟。 按照常规的成语制作方法,这个成语本应是“乱七糟八”、或者“七乱八糟”。只是这么一来,我们就是在用自身有规则的成语来表示没有规则的事物。所以说,“乱七八糟”是天才创造的结果——它在表示出事物无规则状态的同时还能让我们产生一种特殊的快感。 “乱七八糟”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成语。 汉字“足”,首先是指脚,然后引申为完满、充足。 我在患足疾之后,明白了足字这两层意思之间的联系。 有一双好脚,应该知足了。 卖鱼的老头儿负责给买主杀鱼,第一道工序是用锤子打死鱼。老头儿一边砸下锤子,一边喝上一声“嗨”。 该叫喊的,是鱼,不是老头儿。 人类是幸运的:遇到痛苦时可以叫喊一通。 “淡”,有三点水和两把火,相反的东西各得其所地聚合到了一起。 中国古人对于艺术品是以淡为贵。 “意”——从心底发出来的声音,才有意义。否则,不是从心中发出的声音,不会有什么意义。喷嚏、放屁、饱嗝等,都不是从心所出,无意义。 “怕”字从心从白。心平常是红的,心变白了是因为怕。 其实,人由于害怕首先变白的是脸,古人并没把“怕”字造成面和白的合体,因为古人看清了一点:恐怖事物给带来最大伤害的乃是“心”,所以,古人舍“面”而取“心”,显得如此深刻和准确。 “舒”从舍从予。舍即舍弃,予即我。 只有不太把自己当回事,一个人才会舒心起来。古人以无我为至乐。 “唱”,从口从昌。 歌唱让人们感觉到两轮红日——双倍的光明。 “吾”,古人用来表示“我”,其实,“我”字早就有了,“吾”应是对于“我”的定义:“我”是必须养活五口人的人,此五口人是:父母双亲、老婆、孩子,还有自己。今天没有人自称为“吾”了,因为用“吾”来定义“我”不再切合实际——老婆不再需要你来养活,说不定人家挣的比你还多。一旦全天下的男人都自称为“咱”,会如何? “趣”,从走从取。 古时候的“走”是今天的“跑”。值得人们跑着去取得的,是趣味。这是古人的价值观。今天,值得人们跑着去取得的,大概是官,是钱。 “松”,从木从公。 松树的所有枝条都竭力向四周伸展,仿佛是想为这个世界提供荫凉,一副“天下为公”的派头。 “否”,从不从口。 当我们否定某人或某件事时,我们用不着嘴,而是用鼻子“哼”上一两声。 “炒”,从火从少。 造这个字,是对于一条物理学规律的运用,这一规律是:热胀冷缩。一件东西原本是“少”的,经过火的一烧一烤,就会胀大。在今天这个商业时代,“炒作”已成为时髦做法,这是对于“炒”的正确运用。 “休”,从人从木。 休有两个相反的含义:“美好”和“完蛋”。当“休”表示“美好”或“吉庆”时,我们联想到人类居住在树木之上的时代——每有猛兽相追逐,猿人找到一棵大树就万事大吉了,“休”字当是原始人所造,反映了原始人对于树木的感情——直到今天,我们看到一大片没有树木的、光秃秃的土地,仍然会没有安全感。表示“吉庆”的“休”字,体现了人类对于森林的感激、崇拜之情。 “休”字后来为什么表示“完蛋”?走下树木、走出森林,是人类的必然,但留恋森林也是人类的本性,“休”字表示“完蛋”,乃是人类的社会性对人类个体的自然本性的胜利,从此,人对森林的留恋,就成了保守、拒绝开化的同义词,而保守或拒绝开化意味着死路一条。 在“退休”和“离休”等复合词中,“休”字所包含的意义,主要的或许是“完蛋”。 “眠”,从目从民。 目者眼睛也,民者无权力者也。当我们睡着(眠)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中止了专制的权力。这意味着,只要我们醒着,眼睛是我们的主人。我们的双眼贼溜溜乱转,决定着我们的心情。 “野”,从里从予。 里者,内里、内在。予者,我。一般把“野”理解为“原野”,按照字的结构,我们应将之理解为“内在的自我”。 但这两种理解更应该结合起来:“内在的我”如同“原野”一般。在原野上,各种生命同时存在着,相互竞争着,又都散发出强旺的生命力——“内在的我”也正是这样的一个世界。佛洛依德把“内在的我”理解为“一口沸腾的大锅”,又名之为“本我”。比起中国古人,佛洛依德更远离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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