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表扬”与《红楼梦》研究
俞平伯先生自称,评《红楼梦》前八十回之优和后四十回之劣,都是依据这么两个标准:首先是“所叙述的是不是有情理”,其次是“所叙述的能不能感动读者”。(《俞平伯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69页。) 这第二个标准属于主观感觉层面,姑且不论;俞先生认为“所叙述的有情理”就意味着有正面的价值,这让我们想起亚里士多德的名言“诗人按照必然律或者可然律来模仿”。不过,谁也不可能根据“所叙述的有情理”去有实质意义地肯定《红楼梦》前八十回,因为这个标准与艺术的本质不相干。优秀艺术之所以优秀,只在于“超情理”,而不在于“有情理”。 实际上,俞先生研究《红楼梦》的著名文章中,精彩的是根据“所叙述的没有情理”来否定后四十回的那些文字。没有对《红楼梦》的“文学批评”,或许也就没有俞平伯先生作为著名红学家的名声。 人们把对文学作品的分析名之为“文学批评”,但“批评”这个词语本身,有“指责”的含义。“文学批评”这个术语,在各种文学原理教科书中都占据了一席之地,这大概是因为我们更容易发现、更容易言说的,是文学作品中的各种短处。有人把今天已经堕落了的文学批评讽刺为“文学表扬”,但是,以科学分析为具体内容的活动,从根本上来说,应该叫做“文学表扬”,比起正确指出文学作品之缺陷的文学批评,这样的“文学表扬”更加困难。褒义的“文学表扬”一旦树立起权威,意味着文学理论已经实现了科学化。 俞先生晚年倡导去研究《红楼梦》的艺术成就,这是隐约感觉到了“文学表扬”的重要性。“文学批评”需要的是机智和好记性,“文学表扬”依托的是科学。 “文学表扬”的具体工作,不是去表明文学作品“所叙述的有情理”,也不是给一件作品作出文学史上的定位,而是去发现和命名笼罩一件作品(或其中一部分)的一股生命力、揭示其中玄妙意味的内容,一句话,是根据科学原理去发现作品中的具体原理,例如,根据作为科学原理的“人性”概念去发现某一作品中的某一具体“人性”。解答数学题的过程,实质上是根据已知条件而想到某一定律,而定律的内容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的。科学的文学作品分析,与解答数学题没有什么两样。 “人性”是从文学作品中抽象出来的概念,它的含义是:目的与智慧的统一体,运用自身智慧实现自身目的的过程。文学杰作是人性运用自身智慧实现自身目的的方式,或者结果。文学表扬,是到作品中去发现作为目的和智慧之统一体的一种人性。 根据这样的人性概念,我们就不再说“一部《红楼梦》如何如何”之类的话,而是能够看清:《红楼梦》(前八十回)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它包含了近百个“精彩小片段”,它们之所以是精彩小片段,是因为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是某一人性运用自身智慧实现自身目的的结果,或者方式。 本文根据此“人性”概念,对《红楼梦》前八十回中的若干片段,作出分析,也就是“文学表扬”。
1、《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写史湘云因为友情而忍笑的故事: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 林黛玉见了这个光景,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去了。 人生难得开怀一笑,“林黛玉见了这个光景”,却又“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是因为林黛玉出于友情,想让史湘云来与自己分享快乐。史湘云原本会开心一笑,仅仅因为“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就“忙掩住口”。史湘云自己的欢笑夭折了,而且还有“怕他言语之中取笑”的担心;林黛玉被压抑的欢笑更是变成了“冷笑”。总之,一个人对我们的友情会妨害其他人对我们的友情,也会妨害我们获得人生的乐趣。 “友情”在此段文字中受到了隐秘的否定。“史湘云”和“林黛玉”都是“友情”的牺牲品。
2、第三十六回写贾蔷为龄官买小鸟的故事: 贾蔷进来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着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指唱戏)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 贾蔷从善良的愿望出发,想要为自己心爱的人“解闷”,但实际上引起了龄官痛苦的联想,从而深深地伤害了龄官,可见这个世界是荒谬的——我们感到无所适从。但正是因为我们心中的爱,我们在面对世界的荒谬时,才不至于懊悔、怨恨,而是及时改正我们的过失。总之,爱使得我们不会因为不可避免的误会而同我们心爱的人分道扬镳,使得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普遍而必然的误会而分崩离析。 “爱”的价值受到了隐秘的肯定。 3、第三十七回写“挑拨”的伟大价值: 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工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笑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 晴雯的前两番话是为了一个目的:激起秋纹对于“太太”的怨恨之情。从挑拨的力度来看,第二番话超过了第一番话。而秋纹却是一次比一次地更加坚定地表达了对于“太太的恩典”的感激之情。可见,挑拨不仅无损于真诚,反而会让真诚凸显出自己的可贵。这是“挑拨”的妙用。 “挑拨”还有第二种妙用:让“不公平”得到纠正。袭人是“太太恩典”的最大受益者,终于受到了秋纹“不是故意的”骂;秋纹承认自己是“太太恩典”的受益者,终于因为自己用语不慎而向袭人道歉。 作为人性之一种的“喜爱挑拨”,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学者们倾向于认为:这段文字中的晴雯表现出了自己的傲骨,秋纹则表现出了奴性。
4、第五十四回写“单一的理由”与“充分的理由”之不同: 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妈前日没了,因为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晚上他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他看着,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他还细心。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相宜,所以我叫他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 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 当贾母说“我们太宽了”的时候,那其实是在责备王夫人,认为王夫人仅仅因为袭人“热孝”就安排袭人不来乃是理由不充分的。单一的理由压根儿算不上理由——“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凤姐儿安排袭人不来却有三点理由,贾母“听了这话”之后就“忙说”“你这话很是”,对三点理由中的任何一点都不再有所质疑了。 有的批评家认为贾母的话“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体现了贾母根深蒂固的阶级偏见和贵族的自我优越感。这是不可信的,因为贾母听了王夫人的话之后的第一反应是“点头”,只是在“点头”之后才冒出这“阶级偏见”——这样的偏见就不能说是“根深蒂固的”、本能的。天才作品本身随时能给社会学文学批评抽上几个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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