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36)
人类基于本能而创造了语言,基于某一信念而发明了文字,此信念是:语言可以用一个符号体系记录下来。 创造是神的,发明是人的。这是语言和文字显示给我们的道理。 创造是从无到有,是无中生有,这是造物主的专利;发明则是造物主把自己创造出来的珍宝放置在黑暗处,我们人用火把照见了这些珍宝。
科学理论在西方被理解为hypothesis,译成汉语即是假说。汉字“假”几乎是纯粹贬义的,以追求真理为使命的科学居然自称是假说,这是中国人难以理解的。自称为假说,体现的是科学的谦逊和自知之明,但面对真理时的这种谦逊,更多地是让中国人不满意。在“马克思主义是真理”挂在人们嘴边的年代里,谁要是说“马克思主义是假说”,他会倒霉,尽管这两种说法的意思没有什么不同。 中国文化对假深恶痛绝,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文化喜爱真理。随机应变才是中国人追求的最高智慧。 如今,我们的领导人号召,要把我们的社会建立成创新型社会。这是一项艰巨的民族工程,但这个艰巨不在于让每个人都去创新,而在于让创新成为受到全民族尊敬的东西。中国有十几亿人口,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人,也就是一千万人,去从事创新工作,那又是怎样的一幅景象?这何止是创新?简直是在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上帝隔三天光顾地球一次,每次他一定会困惑:“这是太阳系的那个地球吗?” 如果是十几亿中国人都在创新,我们就需要一项伟大的创新,依靠这一创新,使得这种疯狂的集体创新行为停止下来。 创新是一些人的人生乐趣之所在,用不着对这类人提倡创新,问题只是:这类人容易被自己的同胞目之为怪人。 怪人是困厄中的天才,天才是苦尽甘来的怪人。 今天的日常生活当中,一旦没有了钟表,会是什么样子? 可以没有时间,不可以没有计量时间的钟表。 张三:听说最早是伽里略发现了摆子来回摆的规律,发现了同一个摆子每摆动一个来回,时间相同,所以,钟表被发明了。 李四问:伽里略是怎么知道摆子每摆动一个来回,用的时间相同? 张三答:他靠的是手表。
达尔文值得羡慕,不是因为达尔文发现了真理,而是因为达尔文有赫胥黎这样热情传播真理的拥护者。
造物主为了每一个物种的利益而工作,这是进化论的基本原理。造物主不怎么表现偏爱:鹰能够飞行,造物主就不再用毒液来武装它。既能飞又有毒的,是蚊子,唯有蚊子体现了造物主的偏爱。如果造物主让所有物种投票,选出最可恶的物种,蚊子会脱颖而出。造物主用蚊子来显示一条真理:偏爱一样东西,到头来便是害了它。 西方人在科学和艺术上取得成就之后,成为科学院院士或者皇家学会会员;中国对一个人的最高奖励,是给他一个官做。 李白当过翰林,中国人就尊称为李翰林;杜甫做过工部员外郎这样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官,中国人不管杜甫本人乐意不乐意,硬要称他为杜工部。 牛顿生前当过英国的铸币大臣,中国人至今还没有称他为牛铸币。 当过官却没有被人用官职来称呼的中国文化名人,是孔子——孔子做过鲁国的司寇,还没有人称之为孔司寇。 奶粉与咖啡相配,咖啡的苦味就消失了,用糖也难以达到这样的效果——这是一项不小的发现。 但首先放进杯子里的是咖啡还是奶粉,结果很是不一样:首先放进的是咖啡,则几乎不需要任何搅拌,倒进开水即溶化,否则,再搅拌,还是有一些团状物。 “喜爱顺序”原本是人的一种本性,自然界的一些现象似乎在证明顺序的重要性。
对于爱因斯坦来说,科学能力主要表现为“识别出那种能导致深邃知识的东西,而把其他许多东西撇开不管,把许多充塞脑袋并使它偏离主要目标的东西撇开不管”。(《爱因斯坦文集·自述》) 上面的话可以浓缩为:从大量研究对象中分离出有价值的那一小的部分,是科学创新的第一步。这样的科学才能固然需要锤炼,但首先是所谓的禀赋。 一视同仁是道德上的善,却是科学上的愚蠢。展示博学总有一丝一视同仁的意味,它也因此与深邃知识无缘。 有的天才是少年得志,有的是大器晚成。少年得志的人,靠的不是早熟的智力,而是早熟的人格。爱因斯坦“还是一个相当早熟的少年的时候”,“就已经深切地意识到,大多数人终生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都是毫无价值的”。(爱因斯坦文集·自述)) 如果爱因斯坦生活在古代的东方,他八成会成为佛教的一代高僧。当然,凭着超凡入圣的智力,爱因斯坦更有可能成为释迦牟尼这样的宗教创立者。爱因斯坦的宗教感情世所共知,但与其说是真理的发现催生了爱因斯坦的宗教感情,不如说是宗教感情推动爱因斯坦发现了真理。 科学即使算不上神圣文化,它也是超越世俗文化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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