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随笔(1)
中国书法和绘画上有“密不透风,疏可走马”的古老说法,后来,有人将之改说成“密可走马,疏不透风”。前一种说法容易理解。 后一种说法不是常识,其中的“密”和“疏”成了余音缭绕的东西:“密”中那些极微小的缝隙足以让我们骑马驰骋,这意味着艺术品是无限宇宙的浓缩物;“疏”不是笔墨未到的空白,优秀艺术品中没有真正的空白,我们看见的空白其实是透明的玻璃,风用自己被弹回来的遭遇,告诉只相信自己眼睛的人类:那的确不是什么空白,那起码也是有硬度的空白啊。 意味深长的说法,总是显而易见地与常识的说法冲突。 金子、金,指的似乎是同一个东西,其实不然,譬如,这两个词语不能互换:我们不能把“金日成”这个姓名改换为“金子日成”,否则就显得不够庄重。化学只研究“金”,不研究“金子”。科学追求客观,姓氏方面不允许嘻嘻哈哈。庄重和客观,似乎都与词语上的简短有关。“百家姓”里,由两个汉字组成的“复姓”寥寥无几。 汉字“您”是“你”和“们”这两个字的复合与压缩,这个“您”能表达我们对被称呼者的敬意。但这话更应该说成:为了表达我们对被称呼者的敬意,“你”和“们”被创造性地压缩成了“您”。创造起于需要。 越是简短的词句,越是有可能显得庄重。中国文学史上,有人指出:五言诗“字字可以入禅”;也有人指出:七言诗大多可以删削成五言诗,这不仅没有语义上的损失,而且更让读者回味不已。 苏东坡极力推崇陶渊明,认为陶渊明甚至超过了李白和杜甫,因为陶渊明的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表面上没有文采实际上绮丽,表面上清瘦实际上丰满。 好诗之所以是好诗,是因为它们绮丽或丰满,只不过,存在两种绮丽或丰满:一目了然的、非一目了然的。苏东坡更推崇的,是后一种。这后一种绮丽或丰满,要求欣赏者的眼光具有更强大的穿透力,强大到能够把“绮”和“腴”从“质”和“癯”中剥离出来的程度。 人鉴赏艺术品,伟大的艺术品考验人们的鉴赏力。人们欣赏伟大艺术品的时候,其实有一半是在欣赏自己的鉴赏力。 形成有意义的问题不容易。自古以来,人们都说“太阳是一个大火球”,但一直要到一百年前,才有人突然“发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太阳这团火燃烧了几十亿年而不熄灭?一切已有的知识都解释不了这个问题,人们终于因为解释这一问题而有了科学技术上的一次飞跃。 “闲来石上观流水,欲洗禅衣未有尘”,这是唐代李洞的诗句。如果我一定要理由充足地用“流水”“洗禅衣”,我首先应该怎么办? 科学史上,人们研究让自己惊奇的东西;我国的美学研究者,只研究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实践”被认为重要,于是有了“实践美学”;后来,人们认为没有“生命”自然就没有“实践”,“实践”不如“生命”重要,于是有了“生命美学”。 一旦美学家们意识到没有细胞也就没有了生命,我们就会读到“细胞美学”一类的专著。一旦美学家们意识到,没有排泄,任何细胞也会玩儿完,“排泄美学”就有可能被作为重大理论课题而获得立项。 对于科学来说,感兴趣的就是重要的;对于我国的美学家来说,重要的才是他们感兴趣的。我们中国大多数高中生填写高考志愿表时,只考虑“重要”,对“兴趣”不感兴趣。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文化传统,或者民族精神。 英语里的crocodile就是汉语里的“鳄鱼”。汉族先民称此种动物为“鳄鱼”,是因为他们被此种动物吓得丧失了大部分的理智——“鱼儿离不开水”,此种动物离开了水照样能够生存,又怎么会是一种鱼? 日常语言中,大量词语都不是建立在理智的基础上。譬如“文学”,由一首首的诗和一篇篇的小说组成的共同体,又怎么就是一种“学”? 我们说出的一句话,有可能体现出多种本性。我们说某个人“缺德”,既体现了我们对这个人某些言行的厌恶,但也体现了我们喜爱解释的本性——这个人之所以有如此可恶的言行,是因为他“缺德”。 如果要证明文学优越于其他艺术形式,或许应该这样说:唯独在欣赏文学作品的时候,我们更多的本性得到了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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