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谈艺录(6)
造物主不喜欢拥挤,证据是:浩瀚无边的宇宙中有数不清的星球,但星球彼此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远。 中国古代的山水画家感觉到了造物主不喜欢拥挤的本性,于是在画面上留出大片的空白。 蜘蛛网不仅能粘住小飞虫,从而为蜘蛛提供食物,而且还能凝聚大气中的水汽成为水滴,从而为蜘蛛提供水分——科学家受到启发,想通过制造出蜘蛛网的类似物而解决干旱地区水匮乏的问题。 美学至今还没有足够的想像力把蜘蛛网确定为自己的研究对象,所谓的审美价值,蜘蛛网是没有的。但中国古人似乎感觉到了蜘蛛网的不同寻常,证据是:他们搞出了蜘蛛网模样的“八卦图”。中国古人和今天的科学家,从模样古怪而丑陋的蜘蛛网发现了天地间的大美。 “缺乏的不是美,而是发现美的眼睛”,这句名言小看了我们人类的眼睛,我们通常更武断地认为动物对于美没有感觉。有人提醒:中国古人不怎么使用“美”这个字,今天的我们用到“美”字的地方,古人用的是“妙”。而在我看来,在自然科学繁荣的今天,用“美”和“妙”都不如用“神奇”。“神奇”指的是“神的奇妙”。“神奇”包含了“妙”,但超过了“妙”,这个词语的重心是“神”——有神必有奇。自然科学不断地为我们展示自然界中的种种神奇现象,美学应该从这些神奇现象“接着讲”。“美学”的恰当名称,应该是“神奇学”。“美学”这个名称当初给这个学科造成过麻烦:既然是美学,就应该研究“美”,但一些深入思考过美学的贤哲发现,有一种丑比美更值得研究,因为这种丑简直是比美更美。但让“美学”郑重其事地去研究丑,免不了让人感觉别扭,把美学改换成“神奇学”,别扭就消失了。 医学往往从病理现象发现了我们身体中的种种之“神奇”。人们通过观察糖尿病发现:“神”把4.4~11.1之间的血糖浓度“确定”为正常值,而且用一套神奇的机制使得人体中的血糖浓度维持在这一范围之中,谁要是对这一套机制不感觉神奇,我们也就不能指望他研究美学会取得了不起的成果。 自然科学是事实上的有神论,会不由自主地通向“神”——造物主,当然,把这个“神”理解为有鼻子有眼睛的人格神是荒谬的,它是“宇宙精神”。近代以来的事实是:人文学科反倒总是以无神论自居,在十八世纪的亚当·斯密那里,情况还不是这样,《道德情操论》中有这样的语句:“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到,每一种人性都同样地证实了造物主的深谋远虑;即使在人们的弱点和愚行方面,我们也会钦佩神的智慧和仁慈。” 蜘蛛丝有黏性,蚕丝也有黏性,但只有蜘蛛网才能凝聚水滴,用蚕丝做成的网没有这一功能。 科学研究发现,蜘蛛丝与蚕丝不同,在于前者的表面是粗糙的,后者却是光滑的。这再一次体现了造物主的英明:蜘蛛吃的是小飞虫,不像蚕吃的桑叶那样富含水分,因此需要喝水,所以决定让蜘蛛吐出粗糙的丝以凝聚水汽成水滴。这一现象为达尔文的名言“造物主为每一个物种的利益而工作”提供了又一个有力的佐证,我们也再一次“钦佩神的智慧和仁慈”。 人读出任何一个字,需要几十块肌肉同时配合,只是我们平时感觉不到而已。这几十块肌肉到底是怎样相互配合的,真相一旦得到揭示,在我们心中产生的冲击,不会弱于任何美的人或美的风景。 画家荷加西认为,“蛇形线”乃是最美的线条。但现实中,大概没有几个人专门去欣赏蛇,蛇看多了,更多地只是让我们做恶梦。 但对蛇的深入观察,最终也能让我们“钦佩神的智慧和仁慈”:毒蛇并不是每一次都往被自己咬中的动物身上注射毒液,因为毒液对于蛇来说是宝贵的,决不许随便使用,问题是,脾气暴烈的毒蛇为什么能够有这样的节制?更能引起我们的兴趣和强烈愉悦之情的,不是优美,不是含义模糊的和谐,而是由于深入观察而揭示的真相,尤其是真相直接指向的“神的智慧和仁慈”。 我们中国人经常说“天人合一”是最高的生命体验,是人与万物融为一体、无彼无此的无差别之感。 但科学引起的美好感觉不亚于这个“天人合一”,而是刚好相反,因为科学揭示的“神的智慧和仁慈”,是可供我们安身立命的“安乐窝”。 海德格尔反复论述科学技术的祸害,我国人文学者中间不时地冒出反科学的情绪,都表明科学的美学和宗教价值难以被充分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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