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集（2）

家养的母猪每到临产前，到处寻找干草、树枝、小石头或土块之类，用嘴叼到猪圈来筑窝——即使有人来代作准备，母猪也不会省略去这项工作。这是猪的老祖宗在原野生存时的传统作法。人类中的产妇，一到临产就上医院——阿弥陀佛！这种不伦不类的对比是罪过！不过，在原始人那里，不会有妇产科医院。

人类是平常的时候表现不出本性的动物，虽然唯有人才想了解自己的本性。正因为如此，以研究人类本性为目的的心理学，仍然是严重缺乏真理的学科。

命   运

成聋子又会说话了。

成聋子是聋哑人，但并非天生的，他十来岁时吃错了药，才变得聋哑。这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成聋子重新说话之后，他最先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

成聋子把这个世界当成无声电影，观看了五十年。

想一想这个世界突然变成了无声的世界，大地上的一切会有多么荒诞，人类的活动又是多么不可思议。你会看到众多的男女老少，慌慌忙忙，从家中奔跑而出，拥向那些狭窄的地洞，洞口处的人，还一个劲儿地往里挤着，不断地挤着，只有当您抬头，看见天空中疯狂投掷着炸弹的敌机时，你终于明白，人类的行动都是有原因的，只是有时候你不能一眼就看穿。

当成聋子又聋又哑的时候，人们做什么坏事时，不会忌讳有成聋子在旁边，今天，谁还敢如此？我们感觉到有“真正的人”存在的时候，才不至于肆无忌惮。

人们的临终遗言，容易引起我们的兴趣，这是因为：唯独这类话语当中，没有太多的不关痛痒。成聋子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最大的损失，是没能听见一句临终遗言，而不是那些家长里短的喋喋不休。

五十年前突然成为聋哑，是命运对成聋子的一次捉弄。成聋子今天又获得语言能力，是不是命运对他的第二次捉弄？

自行车一旦被雨淋，车胎容易漏气。人在生气的时候，应该冲一次淋浴。

人是一种精神易于被摧毁的动物——当他干坏事被逮住时，尤其如此。有一个人，因为小偷小摸被送进了审讯室，不料，他竟然供出自己多少年前与人通奸的事。他是一吐为快。如果他能想起上辈子干的坏事，他……

一位游泳教练如是说：还是教小孩游泳容易一些。孩子越大，教起来反倒越困难。一个大老爷们儿，你简直就没法儿教——他那两只手在水中乱抓一气，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被淹死似的！

年龄的意义是这样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人越来越对世界怀有敌意，也越来越强烈地想像着外部世界的敌意。

张三：我把我的体检结果告诉你，我除了有一点鼻炎，全身就再也没有任何毛病了。哎，有什么办法？爹妈给的呀！

李四：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十全十美。你的鼻子有些毛病，那就割掉鼻子。什么地方有毛病，就只管把它割掉。割到最后，你什么也没有了，这样，你十全十美了。

叫魂儿

这是鄂东乡下的一种世代相沿的做法：孩子生了病，母亲就到村口各处，在悠扬地喊出生病者的名字之后，又悠扬地补上一句：“回——家——来——哟——”。

病床上的儿女，听到母亲为自己叫魂儿，会感觉自己没有资格死去。

地下水，它潜伏在深处，无怨无闷、洁净地存在着。

只有当大地上的干渴得不到滋润，人类才想起它。

我的儿子还不足十岁

前天晚上，妻子拿起儿子三年前照的一些像片欣赏起来。

“人真是越小越可爱，越大越不可爱”——这是我们看旧像片时的感叹。

世界总是在越来越不可爱。

我们对任何事物的可爱之处有所感动，要在三年之后。

我们自认为生活在现实之中，但我们不能看见真实的现实。当我们自信看见了这种真实时，那其实是现实的马车远逝三年之后留下的一点模糊车辙而已。

我们独处时的怀旧之所以让我们不无快适，是因为我们至今才品出往事的精华。

人是一种反应迟钝的动物——它需要足足三年的时间才能消化现实。

后悔是成年人独享的食品，儿童无与焉。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每次念起这首汉乐府古诗，我便想到：后悔药比仙丹更要紧。

但后悔之神的魔爪，在儿童面前无缚鸡之力。

我的儿子尚不满十岁，但他玩“亲嘴外交”已经有些年头了。“亲嘴外交”并不能让他事事如意，但他不会有“我白亲了你”这类的后悔——这时节，他会伸开五个指头，在他刚才亲过你的地方挠一把，表示他完璧归赵般地收回了那些吻。

像“得不偿失”这样的词语，儿童即使能用它们来学造句，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它们的含义，儿童没有后悔的切肤之痛。

一个人从儿童长成成年人，这其中最大的损失，是后悔免疫力的丧失。

一个儿童被石头绊倒了，就会责骂这块石头；一个成年原始人被石头绊倒了，就会在心中狠狠地想到这是有人在施行巫术来谋害他；一个成年文明人被石头绊倒了，他只是责怪自己不小心。

成年文明人清醒，因而乏味，缺乏想象力。

巫术时代，人们不敢虐待动物，因为害怕它们的鬼魂复仇；宗教时代，人们也不敢虐待动物，因为害怕来世报应。

文明社会中，人们不相信鬼神，不相信报应。动物们的末日快要来临了。

人类的“愚昧”，是动物们得以生存下去的一个前提。

太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会让一切政府莫名其妙地忧虑。大众是可畏的非理性怪兽。

整体大于各部分之和。一斤火药，制成一长串鞭炮不会有危险，制成一颗炸弹则不同。

历史上，读书人有佩剑的风尚。美观的宝剑，终究会让人想起主人的敌意和暴力倾向，就像我们看到躯体上写着“和平万岁”的原子弹一样。

按照“胎教”的趋势来预测，有朝一日，新生下的婴儿将会立马儿要求被授予博士学位。

另一方面，胎儿对世界有了足够的了解，它们就不想从娘胎降生出来了。

下不来

妻子：厕所的水箱怎么啦？我拉绳子，水就是下不来。

丈夫：所以，应该同情当官的——既然上去了，谁愿意再下来？！

罪与罚

天机不可泄漏——泄漏天机，亦即说出真理，是罪；由此而招致天谴，是罚。

可见，说出真理必有严重后果，为上天所不容。反过来，胡说八道，是老天爷历来都恩准的行为。

我切了一些土豆片，随后发觉有两片比别的厚，于是加切了两刀。

有人菜刀在手，土豆片也不要梦想个性。

双重退休

老王是一个官员。

一年前，老王从工作单位退休了。

一年后的今天，一身肥肉从老王身上退休了。

儿子每次刷牙，总是淘气地把牙膏沫儿抹到大镜子上，我曾经为此骂他：“你在家里就这么个样，在外面还能有什么道德！”

几天前，我冲完淋浴，正在穿衣服，儿子拿一条毛巾，擦蒙在大镜子表面的雾气，一边还说：“怎么样？我用的可是我洗脸的毛巾！”

我突然想起来了，儿子最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每天都要没完没了地照镜子。

道德。不纯粹的道德，也不丑陋。

两年前，我被确诊为双腿动脉硬化。

“我这病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我问医生。

“截去两条腿。”

“怎么个治法？”

“坚持体育锻炼。”

于是，我每天都快速走步。

忧虑，有时候比肉体上的剧痛更折磨人。死神在抓走我的灵魂之前，要抢走我的双腿。

我用快走同死神展开了双腿抢夺战。

没有了两只脚，所有的路都没有意义。

懒惰是我们的天性。但是这种天性算不上根深蒂固：刚听完医生“坚持体育锻炼”的建议，不爱运动的老习惯，仿佛通情达理地、丝毫不勉强地准备隐退了，或者更应当说：在它心生不满、扭扭捏捏之前，被一种比它强大一万倍的力量，给鞭打得无影无踪了。

这股强大的力量，也化身成一种习惯，不容置疑地、理直气壮地在我的身上定居了下来，每天吃完晚饭，我自动地、恍恍惚惚地穿上运动鞋，走下楼去。

率任习惯，本身就是快乐。一切习惯都有价值，因为它们可以给它们的主人带来快乐。不过，说习惯还有什么主人，有问题。习惯更像是我们的主人。

大城市中星罗棋布的医院，是人类缺乏远见、懒惰、苟且偷安的象征。

天敌

看见海洋中一种鱼成千万只地在一起游动的镜头，我感到：天敌是多么地必要。没有天敌，任何一种生物，都足以把宇宙毁灭一万次。

依人而定

张三：哎，这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送你一本，好好收着。我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总算是确定了。

李四：文学史上的地位？当然，这不是绝对不可能，如果是你自己来写文学史，那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