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解《红楼梦》(13)
1、真话无价 第四十六回写一次挑拨没有得逞:
鸳鸯……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一面说,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 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话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袭人平儿忙说:“你倒别这么说,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走了。
面对“嫂子”的挑拨,即使作为小老婆的平儿和袭人真地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她们“横行霸道”,这二人也不可能仇视鸳鸯,因为鸳鸯的一番话是对于“小老婆现象”的客观总结,是颠扑不破的真话。 只要我们说的是真话,则任何阴险的挑拨也奈何不了我们。 “喜爱真话”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2、先下手为强 第四十六回写“先下手”胜过“后下手”的故事。
平儿方欲笑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想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个,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 …… 鸳鸯气的还骂(嫂子)……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里藏着做甚么的?我们竟没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瞧我们宝二爷去的,谁知迟了一步,说是来家里来了。我疑惑怎么不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家里找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原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你也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他(指鸳鸯)又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也没见我。” 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走来。袭人先笑问:“要我好找,你那里来?”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是找我来的,我就藏了起来哄你……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去,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
这里的宝玉和袭人都是“玩恶作剧者”。袭人的恶作剧仅仅使得平儿和鸳鸯的“唬了一跳”,而宝玉的恶作剧则激发出了“咱们再往后找找去,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这样美好的期待、兴奋的想象。两场恶作剧在效果上如此不同,是因为宝玉是“先下手者”,而袭人是“后下手者”——宝玉在袭人之先就想玩恶作剧。 宝玉之所以要率先玩恶作剧,是因为袭人、推而广之就是所有的人,一旦有可能就都会去玩恶作剧,惟有率先玩恶作剧,我们就能让自己避免被“唬了一跳”。 “喜爱率先”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3、凤姐与权力 第五十一回写了凤姐所说的几句不同寻常的话。
凤姐儿笑道:“……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即体面)了,宁可我得个好名也罢了。一个一个像‘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
“当家”即是握有权力、行使权力。“当家”没有当好,就会“把人弄出个花子样”,这会招来别的人“讥笑”,但毕竟表明了权力可以让我们决定其他人的命运——这便是权力的伟大神通;只要我们握有权力,我们只需“自己吃些亏”,就能够“把众人打扮体统”,这又是什么样的成就感?更何况我们同时还能够“得个好名”。 这便是“喜爱权力”发出的隐秘声音、是对于“权力”之价值的隐秘论证。 神(人性)所发出的声音大多具有庄严神圣的意味。《红楼梦》写下王凤姐这番话之后,紧接着又写道:“众人听了,都叹说:‘谁似奶奶这样圣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 4、荒谬的世界 第五十二回写贾宝玉为了摆脱人世间的荒唐而宁可绕行的故事。
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都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周瑞钱启便一直出角门来。
人生在世,会受到各种繁文缛节的束缚:我们骑马远行,途中却会仅仅因为礼节的需要而从马上下来,这是荒唐的;更荒唐的并不是繁文缛节本身,而是人:繁文缛节如果使用得有的放矢,我们倒是可以由此表达我们对于他人的敬意,这样的繁文缛节毕竟还算是我们的一种工具,但是人们会把繁文缛节当成目的,迫使我们对着一所空房子去“表演”那些繁文缛节,如果我们在被认为应该下马的地方不下马,我们就会被“劝两句”,而且那些与我们亲近、替我们着想的人,“有的不是”,因此就会被“派在”他们“身上”。可恶的是,如果我们一定要摆脱这些荒唐事,我们就必须付出“绕道”的代价——人生就是如此荒诞。 “厌恶世界”就这样隐秘论证了世界的可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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