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49)
中国古代书籍的版式,给人印象深刻的一点,是从上到下,西方人书籍的版式是从左到右。上总是压迫着下,左和右则意味着均衡,意味着地位的平等。中国政治讲究的是统制,官职大的人是上级,如果改成“左级”或者“右级”,我们会觉得荒谬;西方政治讲究的是均衡。 中国政治术语中大量出现左和右这两个字,是中国人接受西方文化之后的事情。我们既可以反右,也可以反左,但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反上也被叫做“犯上”,差不多是叛乱的同义词,是严重的罪行,至于反下,也就是“反人民”,好像罪行也不轻。 在中国文化那里,上下关系是神圣的,起码也是严肃的,至于左和右,终究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汉字妈是一个会意字:当牛做马的女人就是妈。在我的故乡鄂东南,原本只有父的称谓,但年轻一辈如今改称为“爸”了,“爸”比父包含了更多的意思:用巴掌的父才是真正的父。父亲意味着暴力。 爹指的是父亲,人们造出这么个字,当是源于对远古时代的回忆:那时候的人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能把众多的男人笼统地都称为自己的父亲。爹字中的这个“多”,当是这个意思。 汉语吹牛一词,指的是一个人在别人面前夸大自己的实力。但为什么用吹牛来表达这样的意思? 汉族是农耕民族,人们常见的大型动物是牛,我们对着一头牛吹一口气,这头牛居然走了起来,但没有人会认为这是我们吹的结果,因为牛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分明受到自己的控制。总之,我们不能通过吹牛来令人信服地显示自己的力量。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去吹牛。 马也是农耕社会中常见的大型动物,这是一种容易受惊吓的动物,马狂奔起来,真的有可能是因为我们突然冲着它猛吹了一下。所以,一个人真的想夸大自己的力量,他应该做的,不是吹牛,是“吹马”。 非洲居民不大可能发明吹牛这样的词语,他们表达同样含义的词语,大概是“吹大象”。 天机不可泄漏——泄漏天机,亦即说出真理,是罪;由此而招致天谴,是罚。 可见,说出真理必有严重后果,为上天所不容。反过来,胡说八道,是老天爷历来都恩准的行为。 汉语词语“缺点”是有缺点的,因为它的字面含义是:原本完整的东西现在掉了一部分。改正缺点,是难上加难的一件事情,因为缺点不是别的,它实际上是住在我们心中的邪恶小精灵周而复始地发作。 我戒烟有十年之久了,但有一个小精灵时不时用无声的语言在证明吸烟的种种好处。 汉语词语“毛病”也是有毛病的,因为它把病说成是皮毛的。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毛病”这样的东西。 错误也分正确的错误和错误的错误。我应该给你一百元钱,却给了你九十九元,这是正确的错误;我应该给你一百元,却给了你一百零一元,这是一个错误的错误。 老年痴呆症这个病名,既罗嗦又不准确。在汉语里,痴不表示没有知识,而是指“病态的知识”。“病态的”意味着不符合常规,但“不符合常规”正就是真理的一个特征。没有痴迷,人们也就发现不了真理。历史上有情痴的著名说法。呆从字形上看,指的是嘴像树木一样不怎么说话,除非受到风的猛烈吹拂,而孔子把少言寡语的“讷于言”理解为君子才具备的德行。得了这种病的老年人既不能获得真理,也谈不上为了成为君子而节制语言。所以,老年痴呆症应该改名为民间词语“老糊涂”。 当初,有人把汉字“温”和“度”合成“温度”,用来对译temperature。只是,“温度”具有自己的含义:温暖的程度。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每一季都有自己的特色:春季意味着温暖,夏季意味着炎热,秋季意味着凉爽,冬季意味着寒冷。既然有温度,也就可以有热度、凉度和寒度。 “哈尔滨明天的最低温度是零下40度”,我们对这样的说法习以为常。如果改说成“哈尔滨明天的最低寒度是零下40度”,我们反倒感觉别扭。 如果生活于冰天雪地中的北极熊,也会谈论天气,它不可能使用“温度”这个词语,而只能是“寒度”,最多也只能是“凉度”。 温度成了常用汉语词语之一,我们无法设想,这个词语会被热度、凉度或寒度所取代。 温度能在汉语中确立自己稳固的地位,并不偶然。中国古人对于春的重视,明显地超过了对于其他三季,汉语中有“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一著名的谚语。 中国是美食的国度,所有动物的名字都可以出现在我们的菜谱上。 如果动物们认识汉字,而且明白移民这个词语的含义,那么,中国大陆这块巨大的土地上,中国人早晚将是唯一的动物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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