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29)
人们通常用本能去解释动物的种种行为。雄鸡在黎明时啼叫,不是因为雄鸡想为人类报时,而是因为雄鸡这时候不啼叫就会难受。 《半夜鸡叫》故事中说,地主周扒皮为了让自己的雇工更长时间地干活,就在半夜的时候学雄鸡啼叫,村庄里其他的雄鸡也跟着啼叫了起来。周扒皮的目的实现了。只是不久就败露了。 这样看来,雄鸡在黎明时啼叫,或许是人类对雄鸡进行训练的结果。习惯成自然。今天的我们还以为那是雄鸡的本能。 如果周扒皮没有败露,而是半夜学雄鸡啼叫持续半年,则雄鸡在半夜啼叫将可能成为常态。多少代人之后,人们会认为半夜啼叫是雄鸡的本能。 有了屈原,我们就再也不能怀疑中国诗歌史的多样性。也是从屈原那里,我们意识到多样性的脆弱、易于消逝。屈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伟大诗人,却是最不能缺少的诗人,因为屈原代表了诗歌的一种精神,代表了在中国历史上差不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的一种精神——贵族精神。历朝历代的隐士们用消极方式体现贵族精神,屈原用的是积极方式。屈原的伟大不是与其他诗人相比较而获得的,而仅仅在于其珍稀性。中国古人发现了屈原的珍稀性,就通过端午节来纪念他,这是任何其他诗人都难以想象的光荣。屈原离我们是如此之远,又显得是如此之近,再没有其他的诗人能让我们有如此奇特的感觉了。 有一个人,他的绘画天赋极高,但又是严重的色盲患者——只能分辨黑白二色。这一天,他画兴大发,于是用黑色的墨水画出了一幅杰出的作品。这让其他的画家大开眼界,大家纷纷效尤,这幅作品就是历史上的第一幅水墨画。在此之前,绘画作品都是色彩缤纷。实际上,在这位色盲画家眼中,一切绘画作品都是水墨画,就像在许多动物的眼中一样。 创新是什么?那些创新性的绘画作品,是画家画兴大发的产物,而不是画家自觉追求创新的产物。天才画家的唯一追求是画兴大发,而不是创新。 “人人那个都说啊”,这是歌曲《沂蒙山小调》的第一句歌词。其中的“那个”显得格外突出。 日常生活中,没有人说出这样的句子,除非他语言能力方面有缺陷。古今中外的诗中,似乎也没有这样的句子。另一方面,歌词中,尤其是民歌歌词中,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譬如“一道道的那个山哪哟”、“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哟”、“满山那个红叶似彩霞”。 只有歌曲不回避“那个”这样多余的词语。实际上,所有的词语对于音乐来说,归根结底都是多余的、无意义的。有人指出:那些一流歌曲的歌词几乎都不是一流的诗。把一首一流的诗用作歌词,难免让人感觉不对劲。 人们总是因为曲调而感动得泪流满面,却经常只能从歌词去谈论音乐。
都说李白是天才诗人。天才有什么特点?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这是李白的名句。李白正在某高楼之上,正准备一醉方休,却苦于找不到一醉方休的理由,突然间,李白注意到这样的自然景象:长风万里送秋雁,这样,就有了充足的理由。总之,李白需要什么,老天爷就给他提供什么。 天才是大自然的宠儿。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中国格言。格言里的“走”,其本义是今天所说的跑。 人往高处走,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水往低处流”。 山洪奔泄而下,人没命似的向附近的高处跑去。格言的作者,像是一个被山洪袭击过的人。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苏东坡评论王维时说出的名言。 中国历史上的小说和戏曲书中通常都有一些图画,但似乎没有任何一部诗集里有插图,这或许是因为诗中原本是通常有画,所以不再需要另加插图了。给诗集加插图,是进入二十世纪以来的事情。 “画中有诗”似乎引起了更严重的误解——苏东坡之后的画家,不是追求让绘画作品本身流溢出诗意,而是在自己的画中题写一首诗。 中国古代诗人有自己的狂欢节,那就是春天。春天一到,陶渊明说自己“欣慨交心”。一条狗终于见到自己久别了的主人。 中国古人对月亮有突出的喜爱之情。太阳每天都是老样子,总是圆滚滚的。月亮不是。月亮在天空中的形象和亮度,每天都不一样,却又体现出了规律(周期性)。一个月是一个小周期,一年是一个大周期。 月亮表现出了某种巨大的节奏,而中国古人对节奏极为敏感。中国文明是农业文明,农业文明也是一种节奏文明,也就是艺术化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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