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悲剧
大概是从王国维先生开始,《红楼梦》被认为是我国亘古未有的大悲剧;《红楼梦》的价值似乎被认为同它作为大悲剧关系甚大。郭英德、过常宝二先生著《中国古代文学史》认为:“《红楼梦》小说是封建文化由盛而衰的社会悲剧,是青春少女由生而死的人生悲剧,也是青年男女理想失落的婚恋悲剧,这些悲剧触及社会人生的各个层面,使整部小说成为一曲深沉哀婉的社会人生悲歌。”① 今则说,《红楼梦》的艺术价值,无关于“社会悲剧”、无关于“人生悲剧”、无关于“婚恋悲剧”、也无关于“深沉哀婉的社会人生悲歌”,而仅只取决于它所包含的“精彩片段”,唯有这些“精彩片段”,才是艺术灵感的产物,才是欣赏者的精神盛宴。 对于有艺术天才的作品,我们首先只应去谈它的天才;对于没有什么艺术天才的作品,我们才只好去谈它的所谓思想性。以“深沉哀婉的悲歌”作为其内容的的悲剧一词用在天才横溢的《红楼梦》身上,其实是唐突、亵渎了《红楼梦》。 本文作者通过研究《俄底浦斯王》和《哈姆雷特》等作品提出了“天才悲剧”概念。此概念是指:作品中有两个主人公,各自象征了一种人性,它们相互对立,但最终都运用自身智慧实现了自身的目的。 天才悲剧不同于“社会悲剧”、“人生悲剧”和“婚恋悲剧”,总之不是什么“深沉哀婉的悲歌”,相反却是精力弥满的、皆大欢喜的。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写贾琏与多姑娘私通故事,便是一个“天才悲剧”。两个主人公中的一个是贾琏,象征了作为人性之一种的“淫欲”,另一个主人公不曾外化为人物形象,但却以王熙凤作为自己的工具,最终对贾琏实施了惩罚。第二个主人公可称之为“看不见的主人公”。 故事中,化身为贾琏的“淫欲”运用自身智慧,多方面地“论证”了自身目的——与多姑娘私通——的合理性、或者充足理由:一、女儿患了病,妻子王熙凤因此“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另一方面,“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总之,依贾琏的本性,“寻事”是必然的;二、多姑娘“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贾琏我既非圣贤,又岂能例外?三、这位多姑娘偏偏又“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加之其丈夫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总之,与多姑娘私通不是什么高风险的事情;四、“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两趟来招惹,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这是小羊羔主动送到了狮子的口中啊;五、“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到此岂有惜命者哉”。一句话,为了这个多姑娘值得冒一切风险,值得付任何代价。 “看不见的主人公”之惩罚贾琏,也是有充足理由的:一、贾琏“搬出外书房”,原是因为女儿的病而去“斋戒”的,用多姑娘的话来说,贾琏“也该忌两日”,今则不然;二、女儿痊愈之后,“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但既然对凤姐有“无限恩爱”,又怎能做下对不住凤姐之事? “看不见的主人公”对于已经实现了目的的主人公(贾琏)所施惩罚,诚可谓是有声有色的:“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此“一绺青丝”显然是多姑娘所赠之物,“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抢夺不成之后,“忙陪笑央求”平儿;更严厉的惩罚是在凤姐出场之后:“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添出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结果是:“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 “天才悲剧”是稀罕之物。《红楼梦》中的大量“精彩片段”中,像“贾琏私通多姑娘”这样的天才悲剧也几乎是绝无仅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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