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51) 汉语词语中,有好人,也有恶人;有穷人,也有富人。但是,只有实际,没有“虚际”。中国文化喜爱的是实际,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造出因为有实际而极容易造出的“虚际”这个词语。 实际吸引了中国人的全部注意力,人们无暇去思考实际之外的东西,以为实际之外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在汉语那里,一个人有勇气,我们就说他“胆子大”;一个人志向远大,我们就说他“有野心”;一个人乐于助人,我们就说他“热心肠”;一个人说话不拐弯抹角,我们就说他“直肠子”。总之,人格的各个方面被认为与脏腑有关。 唯独面对一个极端聪明的人的时候,我们说他是“天才”。似乎才华与我们的肉体无关,是属于天的。 汉语里的这些说法表明,让汉族先民感觉不同凡响的,是智力,他们由智力直接想起了至高无上的天。总之,是卓越的智力让汉族先民从唯物主义者变成了唯心主义者。 中国人对汉字“总”有特殊的喜爱之情。总统、总理、总经理、总长,带“总”字的官衔几乎无穷无尽。“总”意味着无一例外,意味着无一漏网。嬴政自称秦始皇,那是因为他没有想到总统这个词语,否则,中国历史上不再有秦始皇,而只有秦始总统。如果一只猴子能听懂汉语,猴子听了更加害怕的,不是皇帝,而是总统。
Telephone被译成汉语的电话,但telephone的字面含义是“遥远的声音”。“电话”听起来是一种科学命名,telephone却充满着对一项新发明的喜悦与赞叹。如果这项新发明是一个中国人完成的,汉语词汇里就不会有“电话”,而是会增加一个感叹性的名词。 一个民族越是有创造性,在它的民族语言里,感叹性的名词也就越多。 汉语词语丢脸,指的是一个人做了不恰当的事、说了不得体的话。 是什么样的人发明了“丢脸”这个词语来表达这样的意思?只能是一个容貌俊美的人。对于一个丑八怪来说,丢脸是一种福音。 一个社会让人感觉没有希望,这个社会就会被认为黑暗。黑暗是一个贬义词。 我们的眼睛有正常的功能,但只要我们是在黑暗中,我们的眼睛就派不上用场,跟一个盲人没有什么两样。所以,正是相对于我们人类的眼睛,黑暗才是一个贬义词。 一个词语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通常由我们的感觉器官来决定。 谁创造了历史,是人民群众还是英雄?一些哲学教科书认为这是一个重要问题。 人民群众既然能够创造历史,他们就不应该再是人民群众,而是英雄了;英雄不能创造历史,他其实也就算不上英雄了。 谁创造了历史,谁就是英雄;谁没有创造历史,谁就是人民群众。 貌似重要的问题有可能是一个假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人们为什么能提出这样的假问题,而且郑重其事地去解答。 汉字吃从口从乞,体现了某种价值观:为了口福,我们宁可沦落为乞丐。 中国医生每每对那些刚刚被检查出绝症的病人说:“回去吧,想吃啥就吃啥。”随心所欲的吃,似乎能抵消死亡,起码也能部分地消除死亡带来的痛苦与遗憾。 让犯人在砍头的前夕饱餐一顿,这在中国古代的政治文化里,是最高度的人道主义。 §中国特色这个词组流行于今天的中国。我这里把“中国特色”曲解为“中国文化里特别受崇拜的颜色”。中国特色包括黄色与红色。 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帝王是黄帝,黄色被帝王们所垄断。故宫建筑群是红墙黄瓦,黄色站立在红色之上,而红色是血的颜色。这意味着皇权建立在鲜血的基础之上。中国今天的国旗是在红色的底子上缀着五颗黄色的五角星,人们说国旗上的红色象征着烈士的鲜血。中国今天的国徽是在红色的底子上画着黄色的天安门城楼。 中国的各种庆典仪式,也是黄色与红色的天下。红色底子上写着黄色的文字,是中国随处可见的景象,北京街头许多餐馆的招牌也是如此。 汉字“道”既指真理又指言说。这体现了一种深刻。人发现了真理,然后用语言去描述此真理,这样的描述有时候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们通常这样认为。 其实,真理不是哑巴,而是在述说着自己——用真理的发现者能够听懂的语言述说着自己,真理的发现者只是记录下真理的述说。 真理的发现者没有运用语言去描述真理的任务,他只是一个书记员。一个人字斟句酌地去描述真理,只表明他描述的不是真理。 发现真理似乎是眼睛的任务,但真理本质上是一种声音,所以,并不存在“发现真理”这样的事情。 维也纳学派蔑视传统哲学,说“哲学是概念的诗歌”。 但“概念的诗歌”只能是诗歌,不可能是哲学。诗歌被任何词语修饰之后,仍然是诗歌,就像山水诗、田园诗、抒情诗,都只能是诗。 维也纳学派喜欢咬文嚼字,它的这一名言是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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