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69)
人通常希望与其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这样的关系似乎必须有一个基础,这个基础通常是相同。 在中国古代,同一年考取的进士被称为同科进士,这些进士心照不宣地结成一种亲密的关系,在以后的官场生活中相互照应;在中国乡村,两个人出生在同一年,他们就可能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像亲戚一样来往,叫做同年或者同庚。 相同在中国文化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孔子或许是意识到了这样的相同缺乏深度,于是主张“和而不同”。 同志作为一种称呼在世界各地风行过,两个人相互称呼同志,似乎就拉近了关系,似乎就成了某种朋友。但同志的意思是相同的志向。两个人志向相同,却完全可以成为死敌——刘邦和项羽都想夺取秦始皇的皇帝宝座,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被对方消灭。当同志成为最风行的称呼语的时代,那也是人们相互倾轧最残酷的时代。 两千年前的哲人孔子,似乎已经预见到了“同志”会带来的灾难。
如今,中国每一个成年人都有一个居民身份证。《辞海》对身份的定义是“一个人的出身、地位和资格”。显然,我们每个人都有的那个小卡片,仅仅表明我们是中国的公民,与出身、地位和资格没有关系,它却被叫做居民身份证,这意味着身份是中国文化情有独衷的东西。 让中国人畏惧的东西不多。有身份的人害怕的,是不能有效展示自己的身份,再就是有失身份。 中国人具有的不是身份意识,而是身份无意识,拔除掉这个身份无意识,地球上差不多也就没有中华民族了。 炎帝和黄帝被合称为炎黄,今天的中国人都自称为炎黄子孙。 中国人似乎都乐意与那些远古时代的皇帝们沾亲带故。 常年征战的黄帝似乎没有少杀人,被杀那些人的子孙,今天也稀里糊涂地自称为炎黄子孙。 中国人无意识似的要当伟大祖宗的子孙,没有想到要成为自己子孙的伟大祖宗。
中国的科举时代,每次考试的前三名受到人们格外的注意——他们享有特制的名称:状元、榜眼、探花。 西方人创造的现代体育比赛中,走上领奖台的是前三名,他们也享有特制的名称:冠军、亚军和季军。 对于前三名的重视,似乎是全人类性的。 古希腊时期,人们用月桂树的枝条编成帽子,这就是桂冠,献给他们敬爱的诗人或英雄。 这折射了某种古老的习俗。最早的帽子,应该是用翠绿的树枝编成,人们戴上它是为了不让猎食者或猎物看见自己。给敬爱的人戴上桂冠,是希望他们得到安全、提高效率。 后来,帽子的功能发生了变化:人们用帽子来显示身份和地位。在显示身份和地位方面,大概没有什么比帽子更简洁、更鲜明的了。中国漫长的等级制时代里,分明有帽子文化。 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生活中,一个人被宣布为右派,人们就说这个人“戴上了右派帽子”。当然,市场上从来没有销售过右派帽子,甚至没有人想到要去制作这样的帽子。在汉语世界,一个人的妻子有了外遇,人们就在背地里说他“戴了绿帽子”,但不会说他“穿了绿鞋”,或者“穿了绿衣裳”。这是把帽子与人的命运联系起来。 保暖,大概是帽子最不重要的功能。 中国文化对人们的历史污点不轻易放过。官方宣布一个人不再是右派,但这个人将被别人说成是摘帽右派——他似乎仍然是某种意义上的右派;一个刑事犯服刑期满而获得释放,他会被别人说成是刑满释放人员——他似乎仍然是某种意义上的刑事犯人。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句话曾经流行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这句话的含义是:无数的人应该去模仿榜样,让自己成为榜样的复制品。 中国人发明的麻将赌博中,清一色意味着最大的胜利。中国文化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出对于清一色的喜爱。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中的这个独,也意味着清一色。 古人发现,一年有十二个月,这个“12”在人类文明中留下了种种痕迹。 中国人认为,一天有12个时辰,西方人则把一天的时间进行24等分,24=12×2。今天的中国人根据自己固有的时辰概念,把西方人的24等分水到渠成一般地改称为24小时。至于1小时=60分钟,1分钟=60秒,明显地都包含了12。 中国文化里有24节气的概念,有12天干概念,有包含了12天干概念的六十年一甲子概念,有12生肖概念,中医里有24脉象概念,《诗品》里把诗歌风格分为24种,此书也因此被称为《二十四诗品》。 西方人把数字12称为一“打”(dozen)。 在印度,佛教里有十二因缘理论。 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小学和中学教育,加起来都是12年。 中国人顾家、恋家,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色。五四时期的贤哲们甚至把中国的落后归因于中国人的家族观念。 但汉字“家”的字面意思,并不表明中国先民对家有任何迷恋,而是相反:家是适宜于猪(豕)的地方。 家固然不是什么乐园,但中国先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处所——他们没有基督教这样的宗教,也没有结社的权利,精神的苦闷得不到倾诉、心灵得不到寄托,于是,先民们只好回到自己的家,与那些肮脏的猪厮混在一起。 西方人通过体育锻炼来健身,中国传统的健身方法是吃各种希奇古怪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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