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解《红楼梦》(1)
像《红楼梦》这类被称之为“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外表上与我们的日常生活贴得太近,以至于人们觉得自己有权从所谓人之常情出发,对文学作品谈说不休:这部作品的思想如何如何、某某人物形象的性格怎样怎样、某某人物形象对应于现实中(历史上)的某某人,等等。如果禁止谈论思想性、人物性格以及历史考证这些话题,今天的文学研究专家们,对于文学作品差不多就只好闭口了。 作者对于《红楼梦》一书的宏观把握是:《红楼梦》由一系列“精彩的小片段”构成其艺术价值,这些小片段相互独立。 本书只研究一个个这样的“精彩小片段”。在我看来,思想性、人物性格以及历史考证等,都同科学的文学研究无关。科学的文学研究只是对于文学作品之艺术性的研究。伟大的文学作品自有深邃的东西在其中,科学的文学研究(批评)仅只是揭示出这个深邃的东西——宇宙间的不朽者、亦即人性。“艺术性”是人性在艺术品中的存在。 一、甄士隐出家 《红楼梦》第一回末尾处写甄士隐出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甄士隐为什么要出家?只相信常识的人会从书中找来这样的答案:1、唯一的女儿英莲丢失了;2、房屋毁于火灾;3、因为“近来水旱不收,鼠盗蜂起……官兵剿难,难以安身”,所以,“到田庄上去安身”就不可能了;4、甄士隐“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不料岳父刻薄奸诈,总之是“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 相信常识的人至此会说:甄士隐之所以出家,是因为他连遭不幸。相信常识的人还会认为:出家是人们面对悲惨命运时的一种选择,而且是不可取的选择。 但出家对于甄士隐来说,真地是消极的选择吗?实际上,小说倒是暗示:出家的原因不是一个人在现实世界中遭遇不幸,而在于他有“宿慧”、在于他有“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的禀性、在于他原来就是“神仙一流人品”。换言之,对于真正的“出家人”,通常所言“出家”只是一件外衣,只是天生的出家人在红尘为自己办理的一道手续。我们没有权力同情甄士隐出家的结局,因为甄士隐乃是“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这是什么样的洒脱与快乐? 甄士隐是“出世倾向”这一人性的象征,对于甄士隐来说,“出家”是唯一的终极归宿,甄士隐所应当做的,是证明“出家”的必然性和价值。结果是:用命运方面的连遭不幸来表明尘世不再值得留恋、用“甄士隐具有宿慧和神仙一流人品”来暗示出家不是任何人能轻易获得的归宿。 更深入地说则是:甄士隐因为最终想要出家,就首先让自己连遭不幸以为借口。李白的两句诗可以作证:“徘徊六合(指宇宙)无相知,飘若浮云且西去”——因为普天之下遇不上一个“相知”,所以就“飘若浮云且西去”,这同甄士隐故事一样,连“飘”字也出现了。“徘徊六合无相知”不是对于现实世界的总结、不可能是统计学上的结论,我们仿佛出于某种天性似地不用“是否属实”来质疑它,相反,我们看上第一眼就认为这是好诗;另一方面,在我们面对小说时,我们容易联想到现实生活,最伟大的叙事作品也很难像诗那样显示出自己的神秘性。 二、贾雨村所述甄府“学生” 第二回写贾雨村讲述自己在甄府当塾师时遇到的“一个学生”。这个小男孩一系列的关于“女儿”(即少女或女童)所说的话让我们惊异。其实,此“学生”象征了作为人性之一种的“对于少女的热爱”。“学生”的那些话实质上是从各个方面暗中论证了“少女”的重要性或价值:1、“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女儿”有助于我们的记性;2、“学生”平时是“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但只要是“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女儿”可以让人脱离野蛮状态;3、“每(被父亲)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女儿”乃是特效而应急的止痛药。 用各种理由来暗中证明某种感情(目的或欲望)的合理性,也就是“内在的雄辩”,乃是本书作者所言“艺术性”的主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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