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解《紅樓夢》(3)
1、“遷怒於人”的社會效益 第二十回寫鳳姐“遷怒於人”產生的社會效益: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盈帳,聽得後面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排揎(義為責難)寶玉的人。——正值他今兒輸了錢,遷怒於人。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一面說,一面拉着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 ……後面寶釵黛玉隨着,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
“鳳姐”是“遷怒於人”的象徵。“遷怒於人”的價值,首先在於能夠“治療”各種可惡的“老病”,從而引起眾人的“拍手笑”。其次,在於能夠激發出我們超常的智慧,讓我們說出奇妙的話:所謂“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這與其說是對李嬤嬤地位的確認,不如說是在給李嬤嬤剛才的行為定罪;所謂“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與其說是要為李嬤嬤做主,不如說是宣判了李嬤嬤該打;所謂“我家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目的是要“充滿善意地”把李嬤嬤趕出撒潑的現場;所謂“豐兒,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則尤其讓我們讀者感覺神奇,細思之則有這樣的言外之音:“遷怒於人”使我們能夠及時看見,應當受罰的李媽媽竟然為自己準備了施罰所需要的刑具——“拐棍子”、以及自己受罰時需要的“擦眼淚的手帕子”。 2、“謹慎”總是必要的 第二十回寫“不謹慎”差一點引起嚴重後果:
寶玉……笑道:“我在這裡坐着,你放心去吧。”麝月道:“你既在這裡,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寶玉笑道:“咱兩個作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了便道:“就是這樣。”說着,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 只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麼大福。”說着,拿了錢,便摔帘子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唿一聲帘子響,晴雯又跑近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着。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
當我們“對鏡”的時候,我們就能看見身後的事物,也就是相當於我們的後腦勺上長了眼睛,但即使這樣,我們在“背地裡”正在議論着的那個人仍然會“突如其來”般地出現。所以說,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謹慎”,就是千萬不要跟別人一起說第三者的壞話。 “喜愛謹慎”是這段文字的靈魂。 3、賈寶玉兩處不討好 第二十二回寫王熙鳳對大家說起一個小戲子:“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由此有了一系列的反應:“寶釵心裡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說。史湘雲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 但好心的賈寶玉闖了禍。史湘雲對找上門來想要解釋原委的賈寶玉怒斥:“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即動不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而林黛玉所說一番話,並不比史湘雲的話讓賈寶玉更好受些。於是,賈寶玉“細想自己原為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和,不想並未調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 不料,正當賈寶玉因為此事而傷心、絕望的時候,兩個當事人卻鬼使神差般的自行和解了,而且一同前來“挽救”萌生了厭世情緒的賈寶玉。 這段文字的靈魂,是人性家族中的“厭惡世界”。這裡的言外之意是:人類是荒謬的,因為人們會因為芝麻綠豆大的事情而發生衝突;整個世界也是荒謬的,因為我們的好意竟然會受到理由充分的攻擊、因為我們的善意竟然會讓我們自己成為最大的受害者。總之,善意對於這個世界是不適宜的,善意在這個世界上只會引起更大的混亂與更深的痛苦。 從純藝術的角度來說,這段文字寫完史湘雲和林黛玉二人有理有據地斥責過賈寶玉之後,就應當嘎然而止。《紅樓夢》原文緊接着又寫賈寶玉的“悟道”以及林黛玉和薛寶釵對於賈寶玉的“棒喝”或者“挽救”,其實是索然無味的文字。 總之,“對於世界的厭惡”在故事中通過賈寶玉的遭遇暗示了這個世界的荒誕與可惡。故事中最扣人心弦的文字是史湘雲和林黛玉二人對賈寶玉有理有據的、咄咄逼人的指斥。這樣的指斥越是有理有據,我們便越是感覺出這個世界的荒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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