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解《红楼梦》(4)
1、、水淡于血 第二十二回写作为“外人”的“舅母”之可恶: 贾芸……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多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后事……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子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应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舅舅”是我们的亲人,“舅母”则不是,因为舅母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舅母不仅让我们从舅舅那里得不到帮助,而且会挑拨我们和舅舅的关系:“留下外甥挨饿不成?”,这句话的意思是,舅舅只是虚假地关心你,而实质上关心你的却是舅母我呀;舅舅虚假地关心你,后果就是你在这里挨饿,而舅母我从实质上关心你,起码也能保证你不在这里挨饿啊。另外,所谓“往对门王奶奶家去,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借钱的人向出借的人保证今天借钱明天还,这意味着借钱的人面临着严重的问题,舅母我的确是重视你吃饭的问题啊,但你自己也不妨想一想,你的吃饭问题真地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吗?总之,作为外人的舅母会让我们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令人讨厌的累赘。 “厌恶外人”是这段文字的灵魂。舅母会使得我们离开舅舅,直到“去的无影无踪”。 2、薛蟠的妙语 第二十六回写薛蟠冒用贾宝玉父亲的名义把贾宝玉骗了出来。“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雷的一般,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 我们的父亲作为一种名义,能够被其他人利用,从而导致我们上当受骗,与此同时也给我们带来巨大的惊吓;总之,我们遭受双重的损失,与其说是因为有人冒充我们的父亲,不如说是因为我们有父亲啊。薛蟠说出“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这样的话,与其说是薛蟠给宝玉的复仇出主意,不如说是薛蟠意识到了自己终究也会因为有父亲而遭受宝玉现在遭受了的痛苦。 所以说,这段文字的灵魂,是人性家族中的“仇父倾向”。 3、弄巧成拙 第二十七回写薛宝钗弄巧成拙:
宝钗在亭外听见此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想犹未了,只听“咯吱”一声,宝柴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就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信以为真,让宝钗走远……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
宝钗的“急中生智”起因于宝钗的偷听,如果不曾有可耻的偷听,“急中生智”也就无从谈起了。“急中生智”对于我们还有诱惑作用:它使得宝钗忘记了自己的美好的“厚道者”形象,徒然使得红玉惊慌失措、徒然使得林姑娘陷入到某种危险之中——这正是“厚道”的反面,总之,“急中生智”让宝钗背离了一贯的“厚道”,做出凶恶的事情来。 “厌恶机智”是这段文字的灵魂。宝钗是“机智”的牺牲品。 有的批评家认为,故事中的宝钗嫁祸于林黛玉,所以宝钗就是一个阴险的人,平时也只是一个伪善者;有的批评家则反对说,薛宝钗这样做乃是出于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因此不应该抨击过甚。这两种见解都属于道德评判,但科学的文学批评与道德评判无关。这段文字中最夺人心魄的、也最值得我们注意的一句话,就是红玉说的“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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