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76)
有学者主张,今天,要把“境界(意境)”作为中国古代诗学的核心概念,发扬光大。于是,学者们遍翻中国的古书,一路下来,不免气喘吁吁,目的是弄清“境界”在古书中的各种含义。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这是汉语里的格言。一根铁杵,够我们制作出一万枚绣花针,但我们似乎是有“功夫”没处使,硬是把这“功夫”发泄在铁杵的身上,于是,一根粗大的铁杵,在我们挥汗如雨的时候,不知不觉地瘦成了一枚绣花针。 我们中国人似乎想要警告铁杵:铁杵啊铁杵,不要以为自己是铁杵就得意忘形,“功夫”乃是我们整治你的法宝。 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书,也受到了学者们的警告。 我们中国学者喜欢“磨铁杵”,至于目的,是显示“功夫”,而不是获得那根绣花针,更不是一万枚绣花针。 《水浒传》的“武松打虎”故事中,有若干夸张性的文字,有这么一段文字很少引起批评家们的注意:老虎猛扑过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不久前,武松“前后共吃了十五碗”酒,如果真的是“酒”都变成了“冷汗”,那么,就不会是“出汗”,而只能是“喷汗”,像高压水枪一样,老虎被这些冷汗一激灵,有可能落荒而逃,武松也就用不着“打虎”了。这叫做:老虎吓坏了武松,武松吓跑了老虎。不过,为什么只说到“酒都做冷汗出了”,而没有说“把裤裆尿了个精湿”? 夸张性的文字,往往是文学作品中的神来之笔,但要么不容易引起重视,要么容易让人们去钻牛角尖。杜牧的名句“千里莺啼绿映红”,也是如此。 有的学者主张,学习一种文学理论,不能满足于记住它的名词术语,而是应该学会把它运用到文学批评当中去。此学者身体力行,根据不同的理论,又是形式主义,又是女性主义,又是结构主义,等等,对同一件作品进行分析。 文学作品似乎是这样一位美女:她嫁给什么男人都行,都能跟他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人们承认文学是艺术。“一切艺术品都有艺术性”,这是一句平常的话,就像说“一切人都有人性”。“作为艺术品的文学作品都有艺术性”,这是一个必然的推论,但问题是,人们不满足于说“文学作品都有艺术性”,而是补充说:文学作品是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统一。这就像说:人都是什么什么性与人性的统一。好像人只有人性还不够似的。 中国文化不相信有独立自足的个体存在物,总是把一切事物最终理解为“某某某与某某某的统一”。“道”作为中国哲学里的最高概念,似乎是独一无二的事物,但这个“道”到头来也是“阴与阳的统一”。 “谬误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此名言实质上是诗:“谬误”固然可恶,但更可恶的是“真理”,因为“真理”不仅本质上是“谬误,而且是被重复了一千遍的“谬误”,也就是耗费了人类大量劳动的“谬误”。总之,“真理”受到了隐秘的否定。此名言不仅是诗,而且有幽默意味,因为其中有隐含在一般幽默中的“出馊主意”成分:你想寻找“真理”?可见,“真理”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得到“真理”,既需要付出寻找的辛劳,还需要好运气,不过,寻找“谬误”总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这样,你只管找来一些“谬误”,当然,谬误并不就是真理,但这不要紧,我自有办法,你只需把这谬误“重复一千遍”,这项工作固然是苦差事,却毕竟是不用动脑筋的简单劳动,把谬误“重复一千遍”,谬误总不至于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一块石头捂在怀里的时间长了还会发热,谬误不再是老样子,除了成为真理,它也不可能是别的什么啊。 如果把此名言理解为哲理——可以指导某种人生实践的哲理,对之加以反驳,也不用费什么力气:把“1+1=3”重复一千遍,真的能成为你我都信奉的真理?我买了一部电视机和一台空调机,我真的最终能相信自己一共买了三件电器,因此按照三件电器来付款? 诗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其中的名词,它们的含义,用不着我们去翻阅词典,单凭诗句本身,就能加以确定。什么是“真理”?真理是被重复了一千遍的谬误。什么是“谬误”?谬误是被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的东西。 优秀的诗只有艺术性,所谓“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只是我们的错觉。坚持说“诗是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统一”,不能为诗增加光彩。 哲学家李泽厚先生相信,文学不是认识,追求思想不是文学的目的,却又认为,鲁迅之所以伟大,在于他的作品中有深厚的思想;文学理论家刘再复先生也否定“文学是认识”的观点,但也断言,《红楼梦》胜过《金瓶梅》,在于前者体现了某种精深的哲学。 我们中国的思想者如此自相矛盾,我们就没有理由指望他们会为世界贡献出有价值的思想。我们的思想者无意识地把思想的重任撂给诗人,这相当于对诗人发出诱惑性的信号:学会思想吧,这样,你就是诗人中的佼佼者,起码,我们这些正宗的思想家会为你加冕。 未来的“文学原理”教科书,应该怎么编写? 应该是:只用一章的篇幅,去正面讲述文学的真理,用多章的篇幅逐一驳斥文学理论史上出现的各种谬误。 这符合“文学理论史”的实际。在漫长的年代里,“文学理论史”主要的是“谬误积累史”。这样的“文学理论史”再持续一千年,人类恐怕永远不能发现文学的真理了。 一位教授讲解中国古典诗词,“情景交融”不离口,学生在背后戏称之为“情景交融老师”。 或许,“情景交融”是真理,是“谬误重复一千遍”而变成的真理,把这样的真理再重复一千遍,它固然没有成为超级真理,但也没有被还原为谬误,而是成了笑料。 “情景交融”让我们联想到“受精卵”。亚里士多德说,艺术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文学理论似乎是对生理学的模仿。精子进入卵子而形成“受精卵”,这是可以观察到的事实,谁亲眼见过情与景交融为一体的过程?我的一腔热情,怎样才能与作为“景”之一种的一只野生猛虎相“交融”?莫非猛虎吃下我,便是实现了“情景交融”?谁再主张“情景交融”,我们就把这样的机会留给他。 “水乳交融”似乎的的确确是一个事实,实际上却是言过其实:“乳”本来就是奶粉溶解于水,再把“乳”和另外一些“水”搀合到一起,那也不是“水乳交融”,而是把“乳”稀释了。 任何事物与另一事物的“交融”,似乎都是可疑的。哲学家莱布尼兹说,构成世界的无数“单子”,从根本上是相互隔绝的。中国文化对“独立”有特别的恐惧之情,又发自本能似的强调作为“独立”之对立面的“交融”。人际关系的重要性,在我们中国达到了顶峰。 我们中国人搞出来的这类文学理论,不是科学的,而是文化的,是想像力在文化本能推动下的衍生物,与实证精神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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