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解《红楼梦》(6)
1、可爱的痴情者 第三十回写贾宝玉偶遇一位痴情女孩子。
(宝玉)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上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再留神细看……大有林黛玉之态……只见他……并不是掘土葬花,竟是向土上写字……只见那女孩子……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宝玉)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因笑道:“多谢姐姐(误以为宝玉是小丫头)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哎哟”了一声,才觉的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这段文字是人性中的“喜爱痴情(专一)”创造出来的。“女孩子”是痴情的象征,这里的隐秘声音是:痴情是值得的,因为“女孩子”的痴情可以引起旁观者贾宝玉的无限怜惜和关切。这种痴情既是由“女孩子”的痴情所诱发,对于此痴情的“女孩子”又是亲善的。总之,痴情可以导致善意,可以让整个人类感觉到宝贵的柔情。 写“女孩子”在地上“画了有几千个‘蔷’”字,这就显示了“女孩子”的痴情;而“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更是神来之笔,因为“女孩子”和贾宝玉二人的痴情由此可以得到最充分的展现。天才作品中的这类文字,或者让我们眼前一亮、或者让我们的心都悬了起来。 2、暴力及其代价 第三十回写贾宝玉“误踢”袭人的故事。 天下大雨,贾宝玉住所怡红院内的丫鬟们“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再弄来“绿头鸭”等水鸟,“放在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大家都在“游廊上嘻笑”。这时候,想进来的贾宝玉“见关着门,便以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了门山响”,袭人听见后前来开门,不料想,“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脚踢在肋上。” 这里的贾宝玉是人性中的“暴力倾向”的象征,他却从各个方面为自己进行了辩护:小丫头子们“一味高乐”,却竟然让他这个“主人”在大雨中淋了半天,成了一只落汤鸡,这是其一;其二,贾宝玉打人是因为“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这意味着打人是出于恢复正常秩序的正当需要。 但这段文字是一件“天才悲剧。”“第二个神灵”(人性)要对贾宝玉实施惩罚。惩罚分为两步。首先是让贾宝玉偏偏“误踢”自己最得力、平日里最看重的袭人,而且让贾宝玉把袭人踢得很重,以至于袭人吐了血;其次,使踢人后的贾宝玉“心内不安稳”、让贾宝玉“慌了”,并且熬夜“伏侍”袭人,总之,这时候的贾宝玉让我们想起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 天才作品中的人物,不是按照他们自身的所谓“性格”而行动,而是按照充足的理由而行动。学者们向来认为:这段文字中的贾宝玉既体现了贵族公子的蛮横、又体现了新式人物的柔情,而蛮横和柔情这相对立的两个方面又都是贾宝玉“性格”中本有的。但这样的“性格”其实只是一个空洞的容器:学者们从作品中读到人物的某一性质的言行,就说此人物的性格中具有这一性格因素或方面。我们研究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性格,目的是为了预知这个人会有什么样的言行;而学者们其实只能根据作品中人物的言行来形成“人物性格”的概念。就天才作品来说,有谁能根据“人物性格”来预言某个人物形象将会有什么样的言行吗?所以,直白地说,研究所谓“人物性格”, 是白费力气。 3、可笑的狂妄自大 第三十一回写袭人因为“把话说错了”而蒙受羞辱。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了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
当袭人说“一时我不在,就有事故儿”的时候,我们都能感觉到袭人的狂妄自大,这招致了晴雯的有力讥刺,使得袭人“又是恼,又是愧”;当袭人说过“原是我们的不是”的话之后,晴雯进行了更加尖刻的讥刺、甚至是“揭老底”,而晴雯这番话实质上仍然是在攻击袭人的狂妄自大,袭人自己最终收获的是“羞的脸紫胀起来”。 故事中的袭人乃是“狂妄自大”的化身,袭人的遭遇暗示了“狂妄自大”会经受的可耻命运。“狂妄自大”还有这么一条罪责:它让我们无意识地把它流露出来,我们因为它而遭受羞辱之后,还会误以为这是由于我们“把话说错了”——“狂妄自大”让我们成为稀里糊涂的牺牲品。 “厌恶狂妄自大”作为人性家族的一员,是这个故事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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