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谈艺录(1)
当年,我们中国人严厉批判爱因斯坦,因为爱因斯坦建立相对论时,没有遵循辩证法。爱因斯坦的过错,不在于没有贡献真理,而在于贡献了真理却没有遵循发现真理的神圣方法。 如果“辩证法”有自尊心,它就会告诫中国人:“可亲可爱的中国人!想当年,我在西方流浪了两千年,有如过街老鼠,没有好名声——人家说我的实质是诡辩,一直到黑格尔,我总算有了容身之所,谁能想到,一来到华夏大地,我被当成神佛一样给供养了起来,相见恨晚!不过,你们用不着对爱因斯坦义愤填膺,而是应该用辩证法擦亮自己的眼睛,去发现比相对论更深奥的真理。”没有为人类精神带来沉甸甸的见面礼,“辩证法”就不应该接受人们的崇拜,即使是愚人们的崇拜,也是如此。不过,只要“辩证法”有足够的自知之明,有足够的诚实,它就不会给中国人出这样的主意,让他们去瞎折腾,而是告诫:“我顶多只能充当你们的生存智慧,认识真理的使命,愿意交给谁都行,我决不妒嫉,你们就饶了我吧。” 我国有著名的文学理论家,要以辩证法为基础去建立科学的理论。基础已经在那里静静地躺过了数十年,只是还没有出现能够经受一、二级地震的建筑物。 司空图认为,优秀诗歌的特点,是有“味外之旨”。“旨”的含义是“美味”。“味外之旨”的意思是:各种味道之外的另一种美味。 说优秀诗歌有“味外之旨”,是一种比喻。中国是美食的国度,中国人是好吃的民族,中国古人思考比较高深的事物,到了最后,自然而然地要用饮食作比方:著名的伊尹把政治比喻为调和五味;孟子认为真理对于心灵如同美味对于口腹;孔子欣赏“韶”乐舞之后,“三月不知肉味”,这仍然是把艺术比喻为一道极品红烧肉。 美食不仅满足我们中国人的口腹,也让抽象的东西在我们眼前变得亲切。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必须用“热气腾腾地散发着肉香味”来证明自己的美好。 据说,电影是“遗憾的艺术”,已经拍成的影片永远有改进的余地。但就文学来说,完美是杰作之所以为杰作的标志。文学史上不缺乏完美。 绘画界有“越抽象越高超”这样的声音。 这是想与书法和音乐抢饭吃,注定了要败下阵来。书法和音乐是天生的抽象艺术。鹰放弃自己的飞行本领,去跟猎豹赛跑。
文学作品是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统一。这样,文学作品是思想性和艺术性这一男一女,在同一个屋檐下过起小日子来。“思想性”从前是这个小家庭中霸道的丈夫,“艺术性”这个小女人,如今,有些不拿丈夫当回事了。 “思想性”意味着让我们的表情庄严肃穆,“艺术性”意味着让我们嘻嘻嘻地笑。由“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统一”来定义的文学作品,让我们一脸庄严地乐呵呵。文学理论没有贡献真理,却贡献了难题。为了破解这一难题,只好劝思想性与艺术性离婚。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文学理论。乱点鸳鸯谱。 《庄子·齐物论》中有“天籁”这个词语。“天籁”的字面含义是“天的音乐”。后人误以为,自然界中的一切声响,都是比人们的音乐更高级的天籁。似乎没有人去欣赏放屁,虽然放屁作为生理活动,无疑地也是一种天籁。 但科学能够让放屁成为“天籁”,途径是:揭示屁形成过程中的必然性,以及放屁对于生命体的意义。成为了“天籁”的放屁,有这么一个特点:对放屁加以任何别出心裁的、精确无误的人工控制,都不能增加屁的美学价值,说不定适得其反。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控制自己的屁,是道德的,却是对于美的摧残。善和美,不共戴天。或许,我们处身其中的这个宇宙,不适宜于“真善美的统一”,除非我们能够切切实实地欣赏作为天籁的屁。 光由一个又一个的微小颗粒组成,每一个颗粒就是一个光子。作为颗粒的光子,像一切物质一样,有自己的“质量”。光子总是飞快地奔跑,30万千米每秒。但物理学指出,光子一旦静止下来,就不再有“质量”。 这是科学,也是诗,因为其中有这样的隐秘声音:光子原本是世界上生命力强旺的事物,但只要“静止”下来,它就会丧失自己的“质量”,也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静止”是能够作废“物质不灭定律”的魔鬼。“厌恶静止”是人性之一种。 西方有这么一个笑话:一个阿拉伯人到一个西方人家里做客,主人拧开啤酒瓶,阿拉伯人看见许多泡沫冒出来,大为惊奇,主人以为这是少见多怪,不料,阿拉伯人解释:“让我惊奇的,不是从瓶子里冒出许多泡沫,而是这许多的泡沫当初是怎样被装进瓶子里去的。” 巨大的陨石从天上掉下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当初是什么人,居然把这么巨大的陨石扔到了天空——这是对上面那个西方笑话的模仿。 只要我们知道“原本”,即使有创造性的模仿,多多少少都让我们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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