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谈艺录(2)
王国维先生谈“境界”,而且把境界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我在讲解这两种“境”的优劣等级之前,这样提问我的那些大学生们:“哪种境界更高级?”每一次得到的答案是一样的:“当然是‘无我之境’。” 王国维先生的“境界说”,与其说揭示了文学的真理,不如说拨动了中国人心灵深处的一根弦。 中国文化据说是道德文化,重视的是集体主义,“无私”被认为是最高美德。“无我”就是“无私”。“无我之境”之所以胜过“有我之境”,是因为“无我”胜过“有我”。“无我”之所以胜过“有我”,是因为“无”胜过“有”——这是数学式推演得出的结论,也是有意味的:“虚无”在“实在”之上,世界的本质是“虚无”。我们中国文化固然提倡道德,提倡集体主义,但在根本上是什么也不信,受“虚无”困扰最深刻的,是中国文化。 只有我们中国人,才能想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这样的词语。也只有我们中国人,才会对这样的词语感觉亲切。有什么样的文化心理,就会有什么样的精神产品。 王国维先生是我们中国第一个有“为知识而知识”意识的著名人物。“为知识而知识”本是西方文化的传统,看来,传统之所以是传统,不是外人想信奉就能将之化为自己血肉一部分的东西。 季羡林先生看见了这样的现象:我们中国的一些学者,一听说自己的同胞创立了新理论,第一个反应,是把自己的鼻子笑歪。季先生因为这样的不自信而痛心。 不过,这与其说是缺乏民族自信心,不如说体现了自知之明。一旦我们中国学者真的搞出了科学理论,那只能是因为我们的文化传统打了一次瞌睡。 我们中国不少学者认为:西方的文学理论不应该无条件地加以引进,因为它们是从西方文学引申出来的,不一定适合中国文学的实际。 但是,如果说西方的文学理论有什么缺陷,那也不是因为它们是从西方文学引申出来的,而是因为它们不能有力地解释所有的西方文学作品。 理论的真理性,不取决于它是从什么研究对象中引申出来的,而取决于它对一类现象进行解释所显示出来的完满程度。专门研究真理问题的“真理学”,有可能全是谬误;以谬误为研究对象的“谬误学”,有可能揭示出真理。 “一切以时间、地点和条件为转移”,我们中国人把这句话当作智慧,写在哲学教科书上。自然界中,只有水基本上赞同这一说法:“我们平时是水,但温度一低,我们就变成冰;温度一高,我们就变成蒸汽。” 中国文化让我们忙于去适应世界。我们中国学者不害怕寻找不到真理,只害怕“理论脱离实际”。 “实践出真知”,在中国,谁要是怀疑这句话,他简直十恶不赦。其实,实践只能给我们带来经验,从经验到“真知”,这中间的距离,大概应该以“光年”为单位进行丈量。我们每天都在不停地实践着,但我们可能一辈子也不能为人类的知识宝库提供一点点的真知。“实践出真知”,这句话夸大了“实践”的神通,对真知的来之不易,则是无知无觉。 牛顿只需看见苹果从树上坠落、托马斯·扬只需观察钢琴上两个不同的键同时发出声音的效果、爱因斯坦只需粗略了解物理学上新发现的一些现象,就能提供伟大的真知。 “实践出真知”,这句话本身不是真知。它也不是出自于实践,而是出自于老者对自己那些人生经验的自我陶醉、自卖自夸。 在我们中国,有著名的美学家,没有著名的美学理论。 这是我们民族古老的传统。我们的老祖宗,从来不指望科举考试的考场上诞生伟大的新学说。决出“一举成名”的状元,目的也就实现了。 今天的各类艺术大赛,目的照样不在于让伟大的艺术品脱颖而出,而在于让某个人夺取金牌。“艺术大赛”,其实是“成名大赛”。 如果诺贝尔奖由我们中国人设立,则我们有理由相信:即使在过去的一年里,科学研究领域没有任何起色,我们的评委照样会“矮子里头拔将军”,因为,我们中国人需要制造名人。 我们中国人羡慕的,是名人,不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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