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解《红楼梦》(17)
1、习惯的威力 第五十八回写藕官的“疯傻”。
这里宝玉和他(指芳官)只二人,宝玉……问他(指藕官)祭的果系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 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念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柔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即一样)的温柔体贴……”
谬误重复一千遍,并不见得就会成为真理;同一种言行重复一百次,却肯定会成为我们的习惯(包括烟瘾和酒瘾等)。特殊的习惯起因于特殊的环境,那些“真正温柔体贴之事”“每日”在舞台上的重复,使得藕官和菂官“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这却是习惯的美妙延伸。“菂官一死”,意味着习惯被终止,其结果便是藕官“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这是从反面暗示了习惯的重要性。“后来补了蕊官”指的是习惯被恢复,其结果则是藕官再次表现出“一般的温柔体贴”这样美好的东西,这也是在暗示习惯的价值。 这段文字中的灵魂是“喜爱习惯”。 2、现世现报 第六十二回写“秦显家的”乐极生悲故事。
平儿出来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如今将他母女带回,照旧去当差。将秦显家的仍旧退回”……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头,林家的带回园中……那秦显家的好容易等了这个空子钻上来,只兴头上半天,在厨房内正乱着收家伙米粮煤炭等物,又查出许多亏空来,说:“粳米短了两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一面又打点送林之孝家的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又打点送帐房的礼,又预备几样菜蔬请几位同事的人,说;“我来了……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好歹大家照顾些”。正乱着,忽有人来说与他:“看过这早饭就出去罢,柳嫂儿原无事,如今还交与他管了“。秦显家的听了,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偃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丢了许多,自己倒要折变了赔补亏空。
“秦显家的”吃了一个大亏,但她其实是罪有应得:她一走马上任,就忙着去查点前任厨娘“柳嫂儿”的“许多亏空”,并且把它“说”了出来,这等于宣告了“柳嫂子”的贪污罪名;但另一方面,“秦显家的”慷他人之慨,实实在在地干起了贪污的勾当。“秦显家的”倒霉,如果说是某种报应的话,那么,那不是因为她贪污,而是因为她对自己和别人采用的是“双重标准”,亦即因为她不公正。 “对于不公正的厌恶”是这段文字的灵魂,此人性在实现了对于“秦显家的”的丑化的同时,又对她实施了惩罚。 3、“相同”与便宜事 第六十二回写袭人的“成人之美”。
平儿便福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便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连忙搀起来。又下了一福,宝玉又还了一揖。袭人笑推宝玉:“你再作揖。”宝玉道:“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袭人笑道:“这是他来给你拜寿。今儿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该给他拜寿。”宝玉听了,喜的忙作下揖去…… 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儿?我怎么就忘了。”忙命丫头:“……赶着补了一分礼,与琴姑娘的一样……”…… 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便这么巧,也有三日一个、两日一个的。大年初一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三月初一日是太太,初九日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道:“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宝玉笑指袭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记的。”
袭人相信而且亲眼看到了,一个人过生日时能得到他人的祝福,以及礼品,而林姑娘的生日却差一点儿被当家人探春给忘掉了,只是因为林姑娘与袭人生日相同,所以探春得到了袭人的提醒。总之,林姑娘没有漏掉自己应该得到的,就仅仅因为自己的生日与袭人的相同。 人性家族中的一个成员,是“喜爱相同”。除了“同性相斥”是例外,“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以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这些包含了“同”字的名言,其中都跃动着“喜爱相同”这一人性。追时髦的实质是想与大众保持一致,当我们感觉在时髦方面落伍了的时候,我们往往会不无恐惧地感到自己被抛弃了——这是“喜爱相同”这一人性在起作用。 宝玉末后说的话,是这段文字中的画龙点睛之笔,既出人意料,又能让人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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