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解《红楼梦》(20)
《红楼梦》中的神话和命运预言 第一回中的“还泪神话”,在创作上起因于神话作者这样的解释企图:为什么有的女子(例如林黛玉)终其一生对于某个男子感情深厚而专一,以致于为此男子流尽了“一生的眼泪”?“还泪神话”作为文学杰作,其灵魂是作为人性之一种的“希望被爱”,此人性化身成了神瑛侍者。神瑛侍者“为了”获得爱,就“日以甘露灌溉”“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草”,最终使得此绛珠草成了“绛珠仙子”,这导致警幻仙子对绛珠仙子提出了报答“灌溉之情”的要求。 神瑛侍者的理想,是获得绛珠仙子源源不断的爱的眼泪,而神瑛侍者自己事先已经付出了某种代价(灌溉之情)。还泪神话可以让我们联想到“湘妃竹(斑竹)神话”:舜帝南巡途中死于苍梧,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获讯后啼哭不已,挥泪于竹上,泪水永久性地化成了竹竿上的斑痕——这里的舜帝一如神瑛侍者,同为“被爱欲望”这一人性的化身,舜帝为了获得爱,其所付出的代价,是让自己“客死他乡。” 还泪神话作为一则文明神话,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具有独立于《红楼梦》的艺术价值。不过,还泪神话对于《红楼梦》毕竟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它是对于林黛玉的命运预言:林黛玉将为贾宝玉而流尽自己一生的眼泪。另外,还泪神话预示了《红楼梦》是一部“大书”,因为一个人流尽一生的眼泪,只能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红楼梦》借“道人”之口表达了这一层意思:“实未闻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 但实际上,从神话创作学上来说,《红楼梦》的作者只能是在林黛玉为了贾宝玉流尽了眼泪的系列故事被创造出来之后,才创造出这个“还泪神话”。换言之,还泪神话最终被置于全书的开端处,但在创作顺序上则是较晚出者。 还泪神话使得日后林黛玉为了贾宝玉而流泪的每一个细节的艺术价值翻了一番、甚至更多:林黛玉的每一次哭泣乃是对于某种先天的、神圣的债务的部分偿还。我们在阅读过程中要是始终不忘“还泪神话”,我们的心灵就会获得双倍的激动和喜悦。神话对于文学尤其是对于长篇叙事作品所具有的这种价值,的确有些令人不可思议。对于文学,神话可以点铁成金。 在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中,命运的承受者俄狄浦斯本人知道自己的“杀父娶母”命运;而“还泪神话”以及《红楼梦》中其它命运预言中的命运承受者们则不然。林黛玉不知道自己为了贾宝玉而哭泣的“深层原因”是什么,其它命运预言的命运承受者们也是无知无觉地受到某种力量的支配。 作为命运预言的还泪神话本质上不同于《红楼梦》书中其它的命运预言。还泪神话中有贾宝玉这样的获益者——有过付出的获益者,但其它命运预言中没有这样的获益者。 《红楼梦》第一回中,“癞头僧”预言了甄士隐的女儿英莲的命运:“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随着情节的开展我们才得知:英莲于某个“元宵佳节”之时被拐走,改名为香菱,被呆霸王薛蟠强占为妾、受尽折磨——这是“菱花空对雪澌澌”的含义,其中“雪”与“薛”为近音字。 英莲是命运的牺牲品,而薛蟠固然可以被认为是受益者,却没有任何受益的理由。总之英莲的命运预言及其实现过程,是让读者徒然感慨且悲伤的;我们不知道英莲的受难和薛蟠的受益有什么理由。 从创作学角度来看,英莲的命运预言也是产生在作者对于英莲这个人物的故事构思完毕之后。之所以构想出这个命运预言,是因为作者想要解释:英莲何以有这样的命运呢? 还泪神话和英莲命运预言两者间根本性的差异,源于作者创作时情感态度的不同:作者对于林黛玉因为贾宝玉而哭泣一类的现象是赞赏的、而对于英莲的苦难遭遇则只是感觉到悲哀和无奈。另外,如前所述,还泪神话本身可以从《红楼梦》全书中独立出来,但英莲的命运预言则不能。 《红楼梦》中还泪神话之外的其它命运预言,都与英莲命运预言是同一性质,因而艺术价值是低下的,都只能让读者感觉悲哀。 第二十二回写贾元春众姐妹所制灯谜,其实也是一些命运预言。元春所制灯谜的谜底是爆竹,谜面则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红楼梦》为贾元春所设计的命运的基本特点是:得到皇帝的宠幸却又短命而亡。这意味着不友善的命运之神竟然假借“苦命人”的手为自己写下悲苦的命运预言,从这里,我们不只感觉悲哀,而且还感觉恐怖。 《红楼梦》第五回写“金陵十二钗”等的“判词”,其实也都是些命运预言,性质上与英莲的命运预言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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