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谈艺录(9)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是叶绍翁的名句。这一名句是怎样产生的呢?揣测是:诗人发现了“一枝红杏越过院墙长了出去”这一现象,接着想要解释何以会有这一现象,忽然,他的心中自动似的冒出了“春色满园关不住”这句话——这也正是问题的“答案”。总之,“一枝红杏出墙来”乃是人能够看见的现象,而“春色满园关不住”却是神给出的原因,此名句正是人与神“合作”的结果,或许,只有这样的诗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人合一”,而且很明显,没有神的“点化”,我们人类也就只能说出“一枝红杏出墙来”这样寡淡无味的话。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是《老子》书中的名言。一位著名学者把它翻译成这样的白话文:玄之又玄的道,是万物得以产生的根源。这是把“众妙”理解为“万物”,是把“妙”理解为“物”。 “妙”就是“物”?把“妙”说成“物”,是由于某种不认真。这种根源于不认真的译文固然通顺,但却是无趣:把看不见摸不着的“道”说成是“万物的根源”,听这样的话,我们不如干脆去读《圣经·创世记》,因为其中作为“万物的根源”的上帝毕竟是在根据自己的理性行事——例如上帝因为黑暗中不便于行走就为自己创造了光明,所以更能激发我们的兴趣,更能被我们的理性所接受。 有这么一个著名的说法:当年牛顿看见“苹果落地”就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这个说法本身是不认真的。正确一些的说法是:牛顿看见“苹果沿直线越来越快地坠向地面”之后才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我们中国人把科学搞成一套又一套的教条交给学生去记诵,不向学生讲述定律发现之前科学家对于相关现象的认真观察、惊奇、困惑,还有进行解释的持久冲动。科学是认真观察之后对于现象的合理解释。 观察而不认真,我们得到的问题就只能是虚假的问题。当年朱熹就形成过这么一个虚假的问题:为什么人呼气时腹部感觉鼓胀,而吸气时腹部感觉收缩?正确的问题是反过来的:为什么人腹部鼓胀时就呼气,而腹部收缩时就吸气?朱熹的观察是草率的,首先是不全面的,因为他没有做这么一个简单的相关实验:鼓胀腹部时却不呼气,我们就会感觉憋得难受,可见腹部鼓胀不是由呼气所引起,而是刚好相反。至于朱熹对于自己这一虚假问题作出的解释,则体现了容易满足于玄虚之谈的不认真精神,朱熹的解释是:人降生时从天地那里秉承了一定数量的“元气”,这些“元气”储存在腹部,人呼气时,这些“元气”就释放出一些,从而使得生命维持下去,这同时也使得我们的腹部感觉鼓胀…… 已故作家王小波先生认为:朱熹是中国古代最有科学家气质的人。如果“科学家气质”指的是勤于观察自然万象并乐于作出解释,则朱熹的确是这样的人。如果朱熹少一点观察时的不认真,再少一点缠绕心头的先入之见,真地难以设想他在八百年前会创立什么颠扑不破的科学体系来。今天的人文学者满足于“从理论到理论”,他们因此不时地被批评为缺乏“问题意识”,观察现象时的认真精神自然谈不上了。 直到今天还有人在思考“中国古代为什么没有发展出科学”这个问题。朱熹的精神气质已经无声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观察自然时的不够认真深入、最卓越的头脑也满足于哲学空谈。 我国的一些文学理论家们乐于锁定政治,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看准了:所有所谓学术的背后,都有权力关系,都有政治因素。政客运用权力,文学理论家谈论权力。 我国的文学理论家当年按照经典,把文学确定为“意识形态”,知道这是对于文学的“外部研究”之后,人们带着厌恶之情和新的希望,去搞文学的“内部研究”。不过,学者们十年还不到,就感觉自己因为“内部研究”而有如被囚于牢笼之中。还是“外部研究”过瘾。搞“内部研究”,总该说几句内行话,总不该说太多的外行话;搞“外部研究”就不一样了,言论自由不可限量,说一说外行话,没有人计较——外行话太多了,谁计较得过来?反正是“外部研究”,外行话,不说白不说。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文学理论家则是碗里的也不吃,锅里的也不看,而是跑出文学理论的大楼之外,专心致志于社会的潮流与政治的风色。这就是“外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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