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24)
玄奘法师不远万里,九死一生,到西天取经,他也因此受到了历代中国人的景仰。 这暴露了中国文化的问题。 中国文化对真理本身不怎么感兴趣,人们感兴趣的,是一个人为了达到目的而作出的超常努力。我们中国人宁可相信自己的两条腿,也不相信自己的大脑。博学智慧的玄奘法师,为什么就没有用二十年的时间,去思考心中的那几个疑问?
古代道士为了成仙,居然打起了性交的主意:性交过程中只要做到“交而不泄”,男人就会成仙。 交而不泄,意味着不让性高潮来临,意味着最大的自我克制,意味着抵制最大的诱惑,最后,就是意味着忍受最大的痛苦,能够弥补这一痛苦的,是成仙。 交而不泄就能成仙,这与其说是一种理论,不如说是一种想象。想象里有比一般理论更深邃的东西。
按照佛教的说法,生命可以是无穷无尽的循环,而每一个循环的第一个环节是“无明”,无明的字面含义是“没有光明”。佛教认为这个无明在亿万年之前就已经出现了,佛教又认为一切事物都是原因的结果,但佛教没有说清楚什么是这个无明的原因。 在我看来,无明这个术语是对于胎儿在母亲子宫中这一阶段的描述:子宫是一个没有光明的洞穴。 一切学说到了最后可以是玄妙高远的,但它的起点是常见的事实。
佛教把生、老、病、死说成是人生的主要痛苦。如果没有老和病,而只有生和死,那么,死真的是一种让我们万分痛苦的事情,生也因为最终通向死也让我们不得安宁。 老和病,本身固然让我们痛苦,却可以直接减轻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一个老人,或者一个疾病缠身的人,如果不能淡然于死亡,他就不值得我们敬佩。大自然在这个世界上布置了老和病,是在以毒攻毒。老和病有神学上的意义。 佛教流溢着悲观主义,是因为释迦牟尼创立佛教是在自己年轻力壮的时候,还没有深刻认识到生、老、病、死的意义,只会在它们面前瑟瑟发抖。 佛教的理想是“无生”,厌恶生命是佛教的底色。一个人想要实现“无生”,就必须“不杀生”。但佛教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对“不杀生”的过度发挥。按照佛教教义,让一个人永远活下去,乃是一桩最严重的罪孽,因为这意味着永远不让这个人品尝“无生”的极乐,意味着让这个人在苦海一样的世界里继续沉沦。 既然是彻底的悲观主义,就从根本上不能容纳“救人一命”这样的正面的道德。 佛教里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拯救人类的法宝是甘露。但真正需要露水的,是各种草木。这似乎意味着:佛教内在地把人类当成草木一类的东西。 在印度,观世音菩萨是男性,中国人将之女性化。 救苦救难是观世音菩萨的任务,但观世音菩萨的日常工作,是用杨柳枝蘸上甘露,再把这些甘露洒出去,总之不是什么力气活,由男人去干,实在是一种浪费。总之,是精打细算这一文化精神,使得中国人改变了观世音菩萨的性别。
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但文字是人类伟大的发明,沉思文字的奥秘所得到的感觉不见得不如“见性成佛”。文字是动态性语言的静态化,是听觉性语言的视觉化——有了文字,我们可以用眼睛去听。文字是古老的语言录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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