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錄(26)
人類對“似甲非甲”之類的東西有先天的喜愛之情。 龍作為中國文化的圖騰,被認為是想象力的產物,但更應該歸因於人們對“似甲非甲”的喜愛之情。龍是什麼?龍是似蛇非蛇、似馬非馬,似魚非魚…… 巫師為了驅邪而畫出一些符咒,符咒乃是似字非字的東西。似字非字的符咒被認為具有超常的力量。 醫生寫的病歷和處方,通常都是極端地潦草,其實也是一些似字非字的東西。據說,古時候,醫生和巫師是合二為一的。 書法上的狂草,是顯而易見的似字非字。 巫術(宗教)上的咒語,是一些似語言非語言的東西,“揭諦,揭諦,般羅揭諦,般羅僧揭諦,菩提莎婆呵”,這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的咒語,語義上讓人不知所云的咒語,被說成是“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似語言非語言的咒語被認為具有無邊的力量。 文學理論上的典型人物被理解為熟悉的陌生人,優秀的文學作品實質上是“似現實非現實”。 視覺的對象有兩個方面:顏色與形狀。佛教用色來指代視覺事物,對事物的形狀有些漠不關心。這與佛教的悲觀主義是一致的:與事物的形狀相比較,事物的顏色更容易改變,而佛教認為這個世界“如夢幻泡影”。 中國的山水畫其實是捨棄了事物的顏色,只抓住事物的形狀。如果說山水畫體現了中國文化的某種精神,我們就可以說,中國文化比印度(佛教)更信賴這個世界。 西方的古典油畫是用顏色來造型,兼顧事物的顏色和形狀。 佛教徒把阿彌陀佛掛在嘴上。按照佛教的說法,經常念這四個字,一個人死的時候,阿彌陀佛會及時來到,把這個人的靈魂接到西方極樂世界。 但人們發明念叨阿彌陀佛這一方式,是由於“喜愛自言自語”這一人性。把自言自語的內容限定為阿彌陀佛,是為了避免我們的自言自語引起旁人的疑惑或者誤會,是為了避免我們因為自言自語而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念佛不一定讓我們超生西方極樂世界,首先卻滿足了我們“喜愛自言自語”這一本性。 “喜愛自言自語”可以在戲劇里得到充分的宣泄——《哈姆雷特》中大量著名的獨白,其實是一些自言自語。 基督教早在唐朝就傳入了中國,經歷一千年卻成不了氣候。這應當與基督教的教主耶穌基督有關。耶穌基督出身寒微,又悲慘地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風靡中國的佛教不是這樣。教主釋迦牟尼原本是有王位繼承權的王子,最受中國佛教徒崇拜的阿彌陀佛,成佛前是一位極有權勢的國王。 阿彌陀佛手下有兩個得力助手:觀世音菩薩和大勢至菩薩。在中國,觀世音菩薩排擠掉了大勢至菩薩,一枝獨秀,獨自肩負起了救苦救難的責任。中國文化不喜愛平分秋色——為了不讓大勢至菩薩分享光榮,中國人寧可把觀世音菩薩塑造成身上有一千隻手的怪物,這就是著名的千手觀音。觀世音菩薩成了救苦救難行業的壟斷者。中國文化有喜愛壟斷的傳統。 觀世音菩薩在中國的演變史,是佛教中國化的一部分。 §和尚必須剃光頭,這或許是因為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是天生的禿子;中國第一個纏足的女人,大概是一個身份極其高貴、長得極其漂亮但是兩腳嚴重畸形的女人。 大人物的缺陷,可以演變出神聖的習俗。 和尚不得結婚,這是佛教的戒律。但根據佛教的教義,真正的災難或許不是結婚本身,而是結婚可能導致的後果——生兒育女。佛教的最高理想是涅槃,別名是無生,把無生理解為“不生兒育女”有可能被認為是膚淺的,其實是不錯的。 如果釋迦牟尼的時代已經有了避孕技術,想必就不會有“出家人不得結婚”的戒律了。 孔子明白,人不能總是與活生生的他人打交道,他還需要與一些虛擬的、想象中的人打交道,於是,孔子建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我們在祭祀自己祖輩的時候,首先假設他們復活了,在此基礎之上,我們面對這些祖輩,與他們互動,說應該說的話,做應該做的事。 這樣,祭祀成了有神聖意味的戲劇表演。 孔子的建議,滿足了人們“喜愛演戲”這一人性。文化偉人意味着能為人們的精神生活開闢新的領域,或者在已有的領域實現變革,總之,是讓平時難以被滿足的某些人性得到宣泄。 二十世紀的中國,祭祀被理解為封建迷信而遭到禁止。這是因為不了解祭祀的本質是藝術。宗教禮儀多多少少都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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