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27)
“讲真话”是小说家巴金先生的名言,似乎此名言比巴金先生任何一部小说都更有名。但文学与真话从根本上无关。说真话是道德,再多的真话却堆砌不出文学杰作。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顾城先生的名句。黑夜不可能真的把黑色的眼睛给我,我的黑色的眼睛只能来源于我的父母,是由某种基因决定了的,总之,“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是一句假话,但这样的假话没有带来艺术上的瑕疵。 艺术无所谓真假,而只有平庸与杰出之分。
“枯藤老树昏鸦”,这是马致远小令《天净沙·秋思》的首句。句中有三种事物。“昏鸦”必须被放置在末尾——这是押韵的需要,因为下一句是“小桥流水人家”,“老树”必须被放置在中间——这是平仄格律上的需要,“枯藤”必须被放置在开头,因为再没有其他的位置了。 文学有自己的严密,越是杰作,就越是不存在随意。 有一个历史时期,龙和凤凰都是中国大地上的图腾。只是到了后来,龙才一枝独秀。如果当年有人征求孔子的意见,应该把龙和凤凰中的何者确立为中华民族的图腾,孔子会选中凤凰。如果孔子生活在今天,他不会自称为龙的传人,而是凤凰的传人。《论语》中的孔子,没有提及龙,却因为凤凰没有降临人间而悲伤。 凤凰是偶尔飞来人间一回,龙却是常年盘踞在这个世界上。龙也有伟大的飞行能力,却没有远游的冲动,在红尘中赖着不走。即使是一条小泥鳅,一旦拥有了这样的飞行能力,也会想到太阳系之外去看一看,不能满足于只在太平洋兴风作浪、称王称霸。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陆游的名句。为了听春雨而整个晚上都不睡觉,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名句是大自然对这种人的奖赏。 没有不同凡俗的趣味,就没有出类拔萃的作品。 性格决定命运,这是西方格言。此格言是二流小说家虚构故事时遵循的原则。 人生的真相或许是:命运决定性格。冥冥中的天意,决定着每个人的命运,为了使这些命运成为现实,天意赋予每个人某一性格。 《红楼梦》里林黛玉被注定了的命运是“泪尽而死”,所以,她就有了多愁善感的性格。正因为《红楼梦》里性格与命运的关系是这样,《红楼梦》就只能是一流小说,充满神秘意味。 埃及的金字塔和英国的巨石阵,都是用巨大的石头垒成。中国历史上似乎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东西,这或许是因为:中国境内有多处丹霞地貌,它们是大自然的作品,面对这些奇迹,中国古人用巨大的石头来创造奇观的冲动,自然容易被压抑下去,否则就是不自量力了。 但对巨大石头的喜爱是人类的一种本性。中国古人没有用巨石去堆砌出杰作,就把自己对巨石的喜爱之情投入到文学想象之中:《西游记》和《红楼梦》这些著名的作品中,巨大的石头都占据着显赫的位置,《红楼梦》原本的名字是《石头记》。 丹霞地貌中的那些巨石,似乎是从地下生长出来的,这一点也影响了中国古人:人们把一座小山雕琢成了著名的乐山大佛,乐山大佛似乎是从地下生长出来的。 鲁迅先生似乎为自己一辈子没有写出一部长篇小说而遗憾,更感觉遗憾的是鲁迅作品的一些爱好者。 我们从中看见了人们对长篇小说的偏爱。 在我看来,直到今天为止,勉勉强强算得上真正的长篇小说的,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其他貌似长篇小说的东西其实都是一些短篇小说集,《红楼梦》实质上也是一部短篇小说集。把《红楼梦》作为长篇小说来研究,是“红学”长期地停滞不前的主要原因。 人们是用眼睛而不是用自己的智慧,造出“长篇小说”这个名词。“长篇小说”还远不是一个科学名词,因为我们对“短篇小说”也没有科学定义,更因为我们还不了解文学的本质。 满天乌云翻滚,接着就下雨了——这是平庸的文学作品遵循的叙事法则,亚里士多德认为《俄底浦斯王》是作者按照这样的法则制作出来的;上帝想要下雨,于是促成满天的乌云翻滚——这是一切天才作品的隐秘结构,只不过,上帝在这些作品中总是晦暗不明的。诗学的最高任务,是把捉这个上帝,给这个上帝下定义。 天才作品中没有因果关系,只有目的与手段的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