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32)
《西游记》第二回里写孙悟空有一种神通,叫做“身外身法”,内容是:“拔一把毫毛,口中嚼碎,望空喷去,叫一声‘变’”,结果是“变做三二百个小猴”。 孙悟空这一神通真正让人感觉惊奇的,不是“变做三二百个小猴”这样的结果,而是孙悟空能够忍受“拔一把毫毛”带来的痛苦,再就是孙悟空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毫毛“嚼碎”的本领。 一根毫毛大概也就变成一个“小猴”,“变做三二百个小猴”需要一下子拔下三二百根毫毛。科学家指出,女人生孩子时的剧烈疼痛,相当于我们一次拔下二十根头发。 孙悟空这不是在大显神通,而是在自虐。神通越大,就越是自虐得厉害。道教徒们追求神通的历史,其实也就是自虐的历史。 你想得到神通,你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一信念背后的支配者,是“喜爱公平”这一人性。这一人性不声不响地支配着各种各样的宗教修炼过程。
指南针、造纸、火药、活字印刷,这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其实,中国古人的伟大发明远远不止这四种,譬如丝绸、瓷器、茶叶和豆腐,数不胜数。问题是,为什么入选“四大发明”的是这四种东西? 搞出四大发明这一说法的,不是中国人自己,而是西方人。这个四大发明也体现了西方人的价值观。西方人推崇的这四者,没有一样与饮食有关,也不涉及中国古人看重的生活情趣。如果这四者没有经过西方人之手而在近代历史上大放异彩,中国人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它们是什么伟大发明。
朱熹《朱子语类》中有这样的意思:每个人出生时,从天地间得到的元气是一个固定量,生命的过程也就是不断消耗元气的过程,元气一旦消耗光,我们就寿终正寝。 《聊斋志异·禄数》中有这样的意思:一个人一辈子里能够吃下的粮食是一个固定量,一旦完成了这个固定量,我们不可挽回地死去。 中国民间还有类似这样的说法:一个人一辈子能喝的酒也是一个固定量,一个人年轻的时候酗酒,到一定时候,他见了酒就会恶心,再也喝不下一滴酒了,或者,对于他,喝酒再也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了。酗酒意味着把一辈子的酒提前喝完了。 此所谓“固定量”实质上与科学上的“常数”相通,科学上的常数也就是自然规律,也就是造物主维持世界的秩序、对世界实施统治的工具。 常数作为自然规律是自然中的本有者,但如果没有“喜爱固定量”这一人性,人们就不能发现自然规律。 人们通过发现科学上的常量而满足“喜爱固定量”这一人性;在没有科学传统的地方,“喜爱固定量”这一人性就会幻想出各种各样的固定量。
今天的中国学者经常说,中国古代文化所推崇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其实不然。“天”是完美的存在。人生的最高任务是模仿这个“天”。孔子说:“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转了一小圈,人还是要“法天”。 中国文化里的“天”似乎接近于基督教的“上帝”。二者有这样的不同:天是供人们学习模仿的,上帝是供人们崇拜的。 真、善、美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但真正的真、真正的善和真正的美,都是奇。中国古人把今天所说的小说和戏剧都叫做传奇,而不是传真、传善或者传美。传奇,值得传播的是奇。 青铜器上的文字是篆书,似乎只有篆书才配得上青铜器。汉字有种种风格,惟有篆书是威严的,也是内敛的。老虎是不怒而威,篆书更应该被称作虎书。 记录思想不是篆书的第一任务。` 取代篆书的是隶书。隶书产生于秦朝。隶书简洁,因此实用,但不再内敛。隶指的是奴隶,最多也只是衙役。人们把这一书法风格叫做隶书,体现了某种鄙视。 优秀的科学家敏感于完美,优秀的医生敏感于缺陷。 中国传统民居有这样一个特点:窗户很小。 窗户的基本功能是采光。既然开了窗户,为什么不把窗户开大一些? 窗户需要镶嵌玻璃,玻璃是易脆物,怕的是开关时的震动,越是大块的就越是易脆,村前村后游荡着的顽童们更是玻璃窗户的天敌。频繁地重装玻璃,是一件麻烦事。 实际上,中国民居的窗户一点儿都不小,只是人们把窗户的一部分转移了。屋顶的两侧,人们装上几片玻璃瓦,这样,光线从头顶进来了。更何况,这些玻璃用不着擦灰尘,因为一场雨之后,它们变得干干净净。 中国传统民居的这一特点,体现了中国民族的实用精神,是这一实用精神开出的美丽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