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40)
秦始皇为了控制南方的少数民族,就让汉族人移民到了南方——我从一个电视专题片里听到这样的说法。 秦始皇之后才出现了汉朝,然后才有了汉族这一名词。电视片里的“汉族”让具有历史知识的人感觉不快。 但电视片里的说法也不是完全荒谬的。汉族不是汉朝建立后从东亚大陆上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巨大的民族。 如果秦王朝能持续二百年,地球上将会只有秦族,而没有汉族。不过,如果秦始皇式的残暴政治持续二百年,中国大地上恐怕是人都死绝了。
秦始皇残暴成性,但更让臣民们恐惧的,不是这残暴本身,而是秦始皇追求长生不死的努力。中国人称皇帝为万岁,我总觉得这是反话。
辛亥革命之后,帝制被废除,中国政坛上出现了“大总统”和“临时大总统”的称呼,似乎总统本身还不够大,还需要用大这个字加以修饰。个中原因或许是:中国人早已习惯了掌握绝对权力的皇帝,用一个字来概括皇帝,那只能是一个“大”字,可以废除皇帝,但这个“大”字必须保留。 习惯可以改头换面,却难以被摧毁。 汉字朕原本是所有人用来指称自己的代词,也就是今天的我,秦始皇却把这个朕字据为己有。从此之后,朕成了让人听了就紧张的字。秦始皇忙于杀戮,顾不上创新,干脆吃上了现成饭。 秦始皇之后的所有帝王,都学秦始皇的样儿,一个个都自称为朕,没有人对这样的抢劫感觉难为情。 佛教把世界比喻成苦海,海在中国文化那里没有受到多少赞美,这种情形直到二十世纪才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中国人的名字里大量出现海字,《大海啊故乡》的歌曲唱遍了全中国。 但对海的赞美不是因为中国人突然发现了海的价值,而是因为中国人感受到了海的可怕。海本身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让中国人屡吃败仗的那一拨又一拨的外国人,都是从海上攻进中国的。 二十世纪的中国,山被贬义化(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被合称为三座大山),海成为文化系统里的新贵。 中国古代文化建立在喜爱的基础上,现代文化建立在恐惧的基础上。
为了保护诚实人的利益,应该把中国分裂成两个国家:诚实人共和国、骗子共和国。 诚实人为了远离骗子,就应该直接前往骗子共和国,因为骗子既然是骗子,就会冒充诚实人而前往诚实人共和国。没有骗子希望自己的周围都是骗子。 结果,诚实人共和国的公民都是骗子,骗子共和国的公民都是诚实人。“名副其实”是这个世界上的稀罕之物。 诚实人只有使用骗术才能让自己远离骗子。 早先,“生”在中国文化那里受到彻底的肯定,神圣的“易”被理解为“生生”;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才被称为生,例如贾谊被称为贾生,董仲舒被称为董生。汉语里的先生是对他人的敬称,而先生的原始含义应该是“更早得到生命的人”。 佛教追求的是“无生”。根据佛教这一基本精神,先生的含义只能是“更早堕落的家伙”。根据佛教精神去祝福一个人,就应该叫他“先无生”,如果祝愿他“万寿无疆”,那其实是最恶毒的诅咒。 像先生这样的尊称,主要的不是写实性的,而是理想性的。在今天的中国,我们称呼一个人,要么是用他的职业,要么是用他的职务,总之是写实主义的。当年的台湾,人们称蒋经国为“蒋总统经国先生”,这是写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结合,惟其如此,它也就既罗里罗嗦,又有些不伦不类。今天的台湾政坛,再没有人说“某总统某某先生”了。 满族人直到努尔哈赤也没有自己的文字,满族人的名字也就质朴无文,据说,努尔哈赤在满族语言里的意思是野猪皮子。入主中原后的满族人,不仅创造出了自己的民族文字,而且为汉字编写出了著名的《康熙字典》。 一个外星人来到地球,想搞清楚英语词语sheep的意思是什么,外星人会费一番脑筋;至于汉语词语羊,只要这个外星人看见了某种动物,就会马上知道这个汉字的意思。汉字是象形的,其实也就是对于各种事物的模仿。 汉字折射出的中国文化精神是:喜爱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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