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42)
汉语里有种种简称。把全称加以简化,能充分体现一个民族的价值观。一个政党的第十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汉语里被简称为“十三大”,不是“十三会”。这是因为中国文化对“大”情有独衷。北京大学也被简称为“北大”,不是“北学”。一个北京市有两个“人大”,一个是人民代表大会的简称,另一个是中国人民大学的简称。为了保留这个大字,北京人不在乎语言上的混乱。中国人念念不忘于大,或许是因为中国人潜意识里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英语对于由多个名词组成的词语也实现简化,简化的方式主要的是“首字母缩写”,譬如BBC是对于British Broadcasting Company 这三个单词首字母的集中。这其中似乎渗透了一视同仁或者平等的精神。 把北京大学简化为北大,也相当于首字母缩写,但汉语里的简化方式多种多样,譬如,中央银行被简称为央行,这可以理解为尾字母缩写;再譬如解放军艺术学院被简称为军艺,这是前一个词语(解放军)的尾字母和后一个词语(艺术)的首字母结合而成。这类现象,充分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灵活性。灵活性的反面是原则性。中国人最厌恶、最敢于肆无忌惮地加以嘲笑的人格就是死板——坚持原则性。“一切以时间、地点和条件为转移”,世界上最把这句话奉为高级智慧的,只能是中国人。 文化大革命期间,城市的中学生被号召到农村去插队落户。这些中学生的名称是“知识青年”。 中学文化程度的人,怎么就能算是知识青年? 原来,把这些年轻人叫作知识青年,不一定是对他们的恭维。实际上,这更可能是蔑视性的,因为在这之前,真正的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社会阶层,已经被彻底打倒了,当年流行的口号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常”在《道德经》时代的意思,是今天的“不平常”,《道德经》时代的“常”有神圣意味,今天的“常”指的是平常、普普通通、不起眼。 一部中国文化史,是神圣意味不断丧失的历史。 二十世纪中期以来,中国有这样一些流行的说法: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翻身做主人,等等。 “从此站起来”和“翻身”,这些词语都是相对瘫痪而言。瘫痪病人既不能站起来,也不能翻身。对于瘫痪病人来说,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够站起来、能够自己翻转身体。 文化大革命期间,人们对自己的敌人往往这样诅咒:打倒某某某,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云云。这内在地把瘫痪当作人生最大的痛苦。 与疾病有关的词语,通过象征的途径,大量扩展自己的使用范围。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百家争鸣”得到提倡。百家指的是各种思想学说,但一个“鸣”字显得古怪。“鸣”指的是鸟叫。怎么就把思想家的言论比做鸟叫? 当年,没有人意识到“百家争鸣”这一说法本身有问题,但这更足以表明一个民族对于思想的根深蒂固的蔑视——集体无意识的蔑视。 杞国有一个人,老是担心天会塌下来,因此而忧愁不已。《韩非子》讲了这么一个“杞人忧天”的故事,这个“杞人忧天”成了一条汉语成语,而且是贬义的。 中国是一片乐观主义的土地,人们把“杞人忧天”赋予贬义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有些奇怪的是:为什么会有“杞人忧天”这样的故事出现? 我以为这个故事不是虚构,而是完全写实的:有一个杞人,他亲自看见过陨石闪电一样砸向地面的惊人现象。 §汉字“同”可以这样来看:有两个口,一个口吞下了另一个口,这被吞的口把吞食自己的那个口给撑破了。这正是所谓的鱼死网破。一山不容二虎,因为这二者都是虎,是相同者。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 喜爱差异是一种贵族精神。 秦始皇是中国贵族精神的摧毁者。秦始皇是“书同文,车同轨”的提倡者,喜爱的是一个同字。这个同字的意思,正就是“一个吞掉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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