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气” 中国古代哲人用“气”来表示构成万物的“微粒”,明显地有深思在其中:万物彼此之间千差万别,不要说只许用一种可视可触的“微粒”,就是用一千种可视可触的“微粒”,也不足以解释这个世界的无比丰富性,简洁性乃是思维的最大追求,“微粒”与可视性或者可触性相结合,只能让哲人气喘吁吁,割除掉可视性与可触性,哲人们就一下子解脱了,只要把“微粒”理解为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我们的哲人就可以轻松地说一声:“天,积气耳。”嗨,世界原来是这样透明。 古人用“气”来加以解释的,主要地不是静止的物体,而是运动与变化,尤其是“无须臾之暂停”的生命现象。 但谁能设想作为“微粒”的“气”只是无数彼此间没有差别的“微粒”呢?把“气”确立为“微粒”所带来的激动刚刚过去,哲人们又痛苦地回到了万物间的千差万别上头。水与火的差别,难道就是二者所含“气”之多寡的不一样吗?“火曰炎上,水曰润下”,《尚书》已经注意到了水与火的“矛盾性”,一滴水与一缸水都是“润下”的,看来“含‘气’之多寡”与事物的性质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古人找来“气”术语的初衷,是为了确定世界的统一性,那么,古人没有实现自己的目的,因为万物决不可能统一于这个“气”。火用自己的“炎上”,水用自己的“润下”,二者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决不是一家人,我们有着绝不相同的血统。 遗憾的是,一旦把构成万物的“微粒”确定为“气”,我们的古人就再也撂不下这种思想了。为了增强“气”的解释能力,古人就随机性地给“气”添加种种前缀,以应各种临时之需要,中国古代思想也因此掉进了千年迷梦之中。 朱熹的一段话,显示了被研究对象相互间差异的难以逾越,从而也就显示了“气”概念的局限性: 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来善底,有生下来便恶底。此是气禀不同。且如天地之运,万端无穷,其可见者,日月清明气候和正之时,人生而禀此气,则为清明浑厚之气,须做个好人;若是日月昏暗,寒暑反常,皆是天地之戾气,人若禀此气,则为不好底人,何疑?(《朱子语类》) 这里,“气”既自我显现为好人(好事),又自我显现为恶人(恶事)。把相互矛盾的两种后果一古脑儿都交给“气”,等于是把“气”置于自相矛盾的境地,这样做简直就是不人道,而朱子干脆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给“气”加上前缀“清明浑厚”,就有了新名词“清明浑厚之气”;加上前缀“戾”,就有了新名词“戾气”。这样,用“清明浑厚之气”来说明“生下来善底”“好人”,让“戾气”为“生下来便恶底”“不好底人“负责”,倒是颇能够自圆其说,同一个“气”字却一分为二,裂变成了“清明浑厚之气”和“戾气”。这一类相互对立的概念,让人眼花缭乱、让人嫌恶。 只要起点处错了,那么,越是表现出机智,就越是无谓、越是如同儿戏。朱子提出“猪气”新概念: 厚之问:“人死为禽兽,恐无此理。然亲见永春人家有子,耳上有猪毛猪皮,如何?”(朱子)曰:“此不足怪。向见籍溪供事一兵,胸前有猪毛,睡时作猪鸣。此只是秉得猪气。”(《朱子语类》) 这样的解释乃是解释的堕落。但这不是朱子一个人的过错。实际上,朱子代表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这种传统甚至在接受过西方近代文化洗礼的王国维身上,也有反复不已的体现。《人间词话》中有大量这样的著名段落: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第三则) 当然,王国维这里使用的重要术语不是“气”,而是“境”。在朱子那里,“气”在获得科学定义之前,就已经分裂成了“清明浑厚之气”和“戾气”,甚至“猪气”;在王国维这里,“境”也是在获得科学定义之前就分裂成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以及“小境”和“大境”,不一而足。 一个概念是不是有科学定义,就看我们是不是能够直接拿它去解释相关现象。科学意味着观察入微,意味着对于研究对象的全心全意,而哲学却通常意味着解释研究对象时的得过且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