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45)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上有“人民民主专政”这样的说法。如果改成“人民专政”,就显得通顺了,不再罗嗦了。文化大革命期间,人们经常怒吼,要对自己的敌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乃是人民中的人民,是特种人民,是神圣化了的人民。这个“无产阶级专政”才是简洁而有力的说法,但这样的说法不符合宪法。连毛泽东后期的思想,也干脆叫做“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理论”。 人们愤怒的时候,错误的说法会自动更正过来。惟有正确的说法才有力量,才能够震慑敌人。或许,一切真理都有愤怒的意味。《圣经》里的上帝,动辄勃然大怒。
“今天真热”,我们经常这样抱怨,似乎气温应该为我们的难受负责。但我们难受,是因为我们的身体产生热,是我们自己的身体产生的热不能及时地散发,是我们自己产生的热让我们难受。 一块石头在烈火中被烧成了石灰,它也是一声不吭,这倒不是因为它没有嘴,因此有痛苦也不会叫喊,而是因为它根本上就不痛苦,因为它的身体不产生热。 人们痛苦的时候总是去抱怨外界的各种事物。
汉语说“一万”,英语将之读成“十千”;汉语说“十万”,英语说“百千”。总之,汉语重视的是“万”,英语重视的是“千”。这或许是因为:中国幅员广大,英国则是由三个岛屿组成。“万水千山”是汉语成语,如果英语里搞出相对应的成语,那只能是“千水百山”;中国古人把皇帝称作“万岁”,如果英国人愿意给他们的君主取类似的称呼,那只能是“千岁”。中国有万里长江、万里长城,麻将牌里有“万”的一类。 国土面积的大小,从许多方面影响一个民族的文化。 “姑娘”是汉语对未婚女子的称呼,但这个称呼实质上是歧视性的。姑娘的字面含义是:在娘家是自己兄弟的孩子的姑姑,在婆家是自己孩子的娘(母亲)。这是从身份给一个人命名,就像人们喊“卖水果的”、“理发的”一样。 中国文化歧视女性,还表现在今天的人们不能恰当地称呼那些有学识的女性,而只能不伦不类地称之为“先生”——先生在中国历史上是长期地专属于男性的尊称。 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有“省军级”、“县团级”的系列名词。军和团指的都是军事单位;如今,取代它们的是“省部级”、“县处级”。 军队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降低了。现实的变迁导致语言上的变迁。 今天,中国的官场有这样的时髦:张三局长被人喊做张局,李四处长被人喊做李处。为什么是这样? 我猜想,张局一类的叫法是这样出现的:一个口吃的下属本来想喊张局长,但是,说出的是“张局、局、局、局、局”,老半天也说不出“长”字来,这样的情况发生几次之后,张局长告诉这口吃的人:“以后你直接喊我张局就行了。”不曾想,其他人觉得这样的称呼新鲜而简短,也就跟着喊起了张局。再后来,人们把这一称呼推而广之。 发明有可能是一个人的缺陷引起的。 有的文科学者说:理科追求的是真理,文科追求的是道理。 这无非是因为:理科已经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而文科到现在还远远没有。 如果已经取得了辉煌成就的是文科,那就该由理科学者去说一些类似的话了。 文字是用来记录语言的。一种语言越是简洁,与之对应的文字就越是繁难;一种语言越是繁难,与之对应的文字就越是简洁。汉语汉字属于前者,英语英文属于后者。大自然似乎不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一个民族。 西方文字是表音文字,汉字是表意文字。但所谓表意的汉字,相当大的一部分更是寄托了种种价值观。著名的武和信,自不必说,孝字指的是儿子辈把父母顶在头上。 某种程度上或许可以说,汉族先民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价值观,为了让自己的后代能够单从文字就看出自己的价值观,才创造出了非拼音的汉字体系。汉字也是华夏民族的一种道德教化的工具。
汉语把人们的随意交谈叫作聊。聊字的偏偏是耳朵。我们与人闲谈的时候,要多用耳朵,也就是多听对方说。 这是中国古人的生存智慧。我们越是听对方多说,我们得到的信息也就越多,对方也越是能感觉到我们对他的尊敬;我们自己说的越多,我们留给他人的把柄也就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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