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50)
自从有了洋务运动,中国的政治运动一场接着一场。人们对运动的喜爱,也表现为他们对敌人的命名——反动派,“反动”应该是“反对运动”的简称。 中国传统文化对于静有着特殊的喜爱,认为静是人们认识真理的前提,因此属于“反动派”。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受到了彻底的否定,因为它们是“反动派”。人们把敌人叫做反动派,自己就是正动派了,但似乎没有人自称正动派,这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与敌人在名字上有太多的重合,就像我们说别人是恶棍之后,不会自称善棍。 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化,得上了多动症。 二十世纪,山在中国文化里成了一个消极的形象。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此三者被比喻为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愚公移山的神话故事,也在二十世纪的中国突然之间活跃了起来,这个被移的山,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人心齐,泰山移”这一豪言壮语里,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圣山泰山,也成了被搬迁的对象。 推翻大山,只能展示人们肌肉的强壮,因为被推翻了的大山仍然是一座大山,只是山的形状可能改变了一些。移山也无非如此。 据说,西方语言中没有现成的词语来对译汉语的“折腾”。愚公移山是典型的折腾,只要西方人知道了愚公移山,“折腾”的意思也就清清楚楚了。 在中国,没有几个人希望自己是老实人,大家公认一个人老实,这个人私下里会对自己绝望。另一方面,中国人当面谴责一个人的时候,可能说他不老实,庐山会议期间的彭德怀被围攻的众人斥之为不老实。 老实和不老实都是不好的词语,这是汉语文化里的一个奇怪的现象。 毛泽东在建国后不久,发动猛烈批判胡适的运动。胡适有“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的名言。 毛泽东发展了的马列主义,是“中国化的马列主义”,但这个“中国化的马列主义”没有被顺理成章地命名为毛泽东主义,而是被命名为“毛泽东思想”,这大概与胡适的名言有关。 我们厌恶的人比一般人更深刻地影响我们。 如果胡适当年还有“少谈些思想,多研究些问题”的名言,“中国化的马列主义”恐怕不会被命名为毛泽东思想了。 外国人大概不怎么知道胡适的名言,因此直接而且符合惯例地,把“中国化的马列主义”命名为“毛主义”。 李白之前,汉语中已经有了神仙一词,道教徒的理想是成为神仙。皇帝处罚一位官员,把他降职后派遣到边远地区做官,这是谪。李白被同时代人称作谪仙人,这个词语是一个创造,是谪和仙人的化合,前者代表政治文化,后者代表宗教文化。因为与仙人结合在一起,谪的含义超越了政治层面,实际上等同于佛教因果报应观念中的堕落。总之,谪仙人这个词语包含了太多的文化底蕴。 宗教概念都是想象力充分运用的结果,为了表达对李白的感受,想象力只好把这些概念加以熔铸。作为艺术创造性之化身的李白,迫使别人发挥艺术创造性。李白让我们发现:一切现成的东西都是不痛不痒的,都不足以抒发我们强烈的感情。 道教所理解的仙人有两个特点:长生不老、能够飞行。李白赋予仙人一项新的含义:一开口就说出神奇的句子。总之,不是李白从仙人白得便宜,而是相反。 汉语词语拉屎是一个不雅的词语。但拉屎的字面含义是不平凡的:拉是手发出的动作,没有人排泄粪便时会用手,除非他便秘了。 拉屎这个词语的第一个使用者,像是一个闹便秘的皇帝,此皇帝喊一声“拉屎”,身边侍侯着的小太监马上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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