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谈艺录(72)
拟人化 孔子对“怪、力、乱、神”不感兴趣,“拟人化”总不免有一些“怪”或“神”的意味,诗在古代中国属于所谓雅文化,总之,在中国古诗那里,拟人化不是普遍现象。这也意味着拟人化进入诗的世界是有门槛的,还意味着古诗里的拟人化通常是高水平的。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是李白的诗《独坐敬亭山》。一个人说自己与“敬亭山”“相看两不厌”,这就把敬亭山给拟人化了。这首诗与其说包含了拟人化,不如说是在暗示拟人化的必要性:我盯着“众鸟”看,众鸟最终“高飞尽”了;我盯着“孤云”看,孤云最终还是“独去闲”;我盯着“敬亭山”看,时间再久,敬亭山却是实实在在地原地不动着,那只能是因为敬亭山不厌恶我,否则,敬亭山就不会是这样子。总之,不是任何事物都值得拟人化,敬亭山被拟人化了,是因为敬亭山是“只”此一家,也就是某个唯一者——不同于众鸟和孤云的那个唯一者。 “浊醪谁造汝?一酌散千忧”,这是杜甫的诗句。“醪”的意思是酒。称“浊醪”为“汝”,意味着醪被拟人化了。与上所提及的李白诗的情形相同,这两句诗与其说包含了拟人化,不如说是在暗示拟人化的必要性:不是随便一种东西都值得拟人化,醪被拟人化了,那是因为醪有“一酌散千忧”这样了不起的功能。 上所分析的两个拟人化,可以说是“浓稠的拟人化”,但还有“稀薄的拟人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此《静夜思》诗中,如果说“明月”的目的是让人仰望自己,则进一步可以说,这个明月做出了智慧的举动——先是让自己的光来到“床前”,从而接近人;然后是让自己的光看起来像是“霜”,从而引起人们的好奇——霜不大可能出现在房屋中的床前。有目标有智慧有行动能力的明月,自然是拟人化了的明月,只是这一拟人化是难以被觉察的,所以称之为“稀薄的拟人化”。 把万物拟人化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人性,这一人性会变换花样地进入诗的世界。“咏物诗”是中国诗的一个不小的类型,多数咏物诗的实质是拟人化。“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是于谦的诗《石灰吟》。此诗可以说是“石灰”的一段“自白”,能自白的石灰,首先只能是被拟人化了的石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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