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谈艺录(28)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贾宝玉惊叹于来到贾府的几门亲戚家的女孩子:“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 美学家们说:不用色迷迷的眼睛去看美女,才算得上高贵的审美。但从美女身上看见“老天”,超过了“高贵的审美”。 美学还没有从美的现象中发现“老天”——用“精华灵秀”去创造各种美的“老天”。“老天”还没有在美学中占据一个显赫的位置。 我们中国人,凡事要问上一句:“这有什么用”。中国哲学讲“体用一源”,认为本体与功用密不可分,没有功用的本体其实什么都不是。七百年前的朱熹还没有这么强调功用,所以,朱熹表现出了观察世界、解释万物的兴趣。朱熹当年是孤独的,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的同时代的一些学者们只关心历史研究。
让朱熹困惑的事实今天仍然存在: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在经过短暂的摸索之后,定格成了“历史讲坛”,有人对之分析,以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只有历史才通俗易懂,才能确保节目收视率。但通俗易懂的不止历史。“有用”是问题的实质。
《哈姆雷特》中的少女奥菲里阿因为父亲被杀而精神失常,因为精神失常而溺水身亡,奥菲里阿溺水身亡又引起了哥哥赖尔蒂斯的复仇,总之,奥菲里阿没有“白死”;哈姆雷特中毒死去之前道出一番精彩的言论,也是没有“白死”;一切优秀作品中都没有“白死”。曹禺先生的剧本《雷雨》中,四凤触电而死是故事结局的一部分,因此是“白死”,徒然让观众嘘唏。 优秀作品中,死亡是导向精彩的通道。 对于《哈姆雷特》这样的悲剧来说,死亡没有独立的艺术价值。王国维先生喜爱李后主的词,因为它们是用血泪书写而成。这是对悲剧的误解。 因为tragedy而有了“悲剧”这个汉语词,但一提到“悲剧”,我们就会想起《哈姆雷特》。《哈姆雷特》中固然有种种死亡,但没有任何“白死”,所有的死亡都是中介。“悲剧”中的这个“悲”字,大概是用来专指这些死亡,这表明这个词语的制定者看重的,是剧中的死亡,而不是死亡所导向的艺术精彩。叔本华的悲剧理论照样建立在被死亡牢牢纠缠住的基础之上,因此而被尼采批评为悲观主义。 “悲剧”这个词语没有科学意味,因为它远离了被命名者的实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曹禺先生的《雷雨》是“悲剧”这个词误导的结果。 翻译外来术语,如果我们缺乏足够的科学洞察力,就不如音译,而不是意译。把tragedy意译为“悲剧”,诚然是汉语的一个悲剧。
今天的文学教授容易受到愚弄:有人录下二十首诗的标题,凑成了一首二十行的诗,然后让文学教授们发表见解,文学教授们对这些相互间没有意义关联的诗句支支吾吾,好与坏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但这不能全怪文学教授,因为今天那些先锋派的诗似乎正就是这样写成的。 谁要是不熟读几千首唐诗和宋词,他就有可能屈从于那些让人莫名其妙的先锋派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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