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理解 理解被认为是诠释学的核心概念。但汉语词语“理解”,其字面含义就是意味深长的。理解是一种活动,这项活动的关键是从被理解对象中看出一条真理(一个概念)——这就是“理”,然后是把每一个部分从被理解对象的整体中分离出来,进而看清每一个部分在整体中的位置或功能——这就是“解”。理解,就是根据真理(概念)去解释。 理解本身不能让我们认识新的真理,理解反倒是建立在人们已经发现了的某一真理的基础之上。进而言之,理解是真理的运用,是用被理解对象再一次印证已经被发现了的真理。生命体对自身生存环境的适应是达尔文发现的真理,今天的进化生物学家仍然从各种生命体各部分的特点一次次地证明这些特点都是生命体适应其独特的生存环境的结果。 诠释学是因为解释经典的需要而产生,实际上,不是经典中的所有部分都需要解释,需要解释的仅仅是有诗意的部分,也就是有言外之意的部分,一个人去解释有言外之意的部分,如果事先不知道诗意的本质,也就是不知道有关诗意的真理,他注定了只能是乱说一气。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是孔子的名言。李泽厚先生的语译是:寒冷的冬天,才知道松树柏树不凋谢。李泽厚先生把“后凋”译成“不凋谢”,他的理由是“古人用‘后’代‘不’,措辞婉约也”。李泽厚先生从孔子此名言读出的意思是:“在冰雪严寒的恶劣环境中,才能真正显示具有韧性精神的意志崇高”。(《论语今读》,三联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269页。) 李先生把“后”解作“不”,而且说出了古人如何如何的根据,实际上,李先生的做法是由于自己把经文里的“松柏”理解成了“有韧性精神的意志崇高”,更是由于李先生认为既然是“有韧性精神的意志崇高”,就应该是永远不凋谢,结果,“后凋”自然而然地转成了“不凋谢”,否则,不管是什么样的后凋,那都是凋谢,多多少少地都会亵渎李先生那个“有韧性精神的意志崇高”啊。 强行扭曲被研究对象的原始样貌,使之适应自己的某一理想(信念),这不是任何接受过基本的科学研究训练的人能够忍受的做法。这和科学家篡改实验数据是同一种性质。人文学者似乎比较普遍地有这样的做法。“巧言令色,鲜矣仁”,这也是孔子的名言,朱熹《论语集注》中有这样的解说:“圣人辞不迫切,专言鲜,则绝无可知”,朱熹根据自己的理解(其实是对“巧言令色”的厌恶之情)而硬是把经文里其义为少的“鲜”改成“绝无”。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孔子此名言实质上是一句诗,因为其中有言外之意。经文里的“知”容易被人忽视,却委实紧要。这句诗中的真理是“喜爱知识”这一人性,其中的言外之意是在隐秘地肯定知识,经文中的各个部分都是在暗示知识的来之不易——“松柏后凋”是有关松柏特性的一条知识:松树和柏树凋谢得晚。要想获得这样的知识,首先需要我们有功能正常的感觉器官,以便感知作为被研究对象的松和柏;其次,要想获得这样的知识,还必须具备气候方面的条件,如果是在没有冬季的热带地区,我们就无法获得这样的知识;其三,要想获得有关松柏的这一知识,还要求这个世界有某种丰富性,譬如除了松和柏本身,还应该有其他一些树木存在。 这些年,有“创造性的误读”这一著名的说法。正确的读尚且不一定让我们发现真理,不管是什么样的误读首先都只能是错误的读,人们偏要把发现真理的目的寄托在一种错误的读法上,这或许折射出了一些人文学者自我失望得有些接近于癫狂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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