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集(1)
母鸡:“我每次‘个个大、个个大’地叫,是因为我下了蛋,公鸡先生,我从来没见过你下蛋,你为什么每天叫的比我还起劲?” 公鸡:“你是因为有成就感而啼叫,我是因为啼叫而有成就感。” 嘴:“耳朵老弟,你一辈子倾听别人说话,自己从来不说一句话,今天,你好歹也得发出声音,回答我的问题,我好了解一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的问题是:你害怕什么?” 耳朵:“嘴兄,我害怕的,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否则,人家说我是徒有其表的摆设;我更害怕的,是所有人都闭嘴的时候,我却能听到嗡嗡声,这种来路不明的声音,是世界上最荒谬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不可终日。医生说,这是耳鸣。” 历史上,人类驯化了许多物种。从野鸭驯化而来的鸭子,让人不可思议:野鸭能飞行,又是天生的游泳高手,这两种本领都让人类自惭形秽,野鸭为什么接受人类的驯化?它们好像是担心,北京的烤鸭店,会因为没有原材料而倒闭。为了人类的利益,野鸭放弃了飞行的天赋,又把自己的两只桨改装成了脚,于是,陆地上出现了最丑陋的行走姿势。 对于铁锤来说,砸碎一万枚鸡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因为一块石头也能做到这一点。 一天早晨,一把铁锤一觉醒来,发现这个世界变了样:除了自己和无数的鸡蛋,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这把铁锤因为单调而痛苦,因为痛苦而想自杀。于是,铁锤攒足全部力气,向一枚鸡蛋猛冲过去,结果是:自杀未遂。 不能结束一种痛苦,是真正的痛苦。 一个工匠为希腊国王制作了一顶金王冠,国王赏识之余,怀疑工匠没有使用纯金,阿基米德通过发现“阿基米德定理”,证明工匠果然造了假,“阿基米德定理”让证明的过程,显得像是圣明的神祗在亲自揭示真相。从此,“阿基米德定理”成了造假者的克星、明察秋毫的质量检验员。“阿基米德定理”是人们为了打假而发现的自然规律,是造物主为人类特制的测假仪。 历史上,中国的帝王也担心被人欺骗,但帝王们最终倚赖的,不是神圣的“定理”,而是鬼头鬼脑的特务、居心不良的告密者,还有残酷的法律。 西方文化的兴趣,是预防罪恶;中国文化则是发明出种种残酷的方法,去惩罚罪恶。 穿相同服装的一千个人发出相同的动作,会让旁观者恐惧,即使这一千人是在举手投降,也是如此。 据说,劳动让古猿变成了人类。最早的人类第一种全新的需要,是道路。世界上,唯有人类才需要道路,因为人类不再像自己的老祖宗那样有四只脚,而是只有两只脚了,这两只脚的负担增加了一倍,不能再轻松地行走在坎坷不平的地面上。 道路是人类的两只脚。所以,人类实际上仍然是用四只脚行走。有了道路,我们才不至于无条件地去羡慕那些四处奔走的四脚动物。 道路的价值在于平坦、洁净,与直或弯无关。足够长的一段道路让我们莫名喜悦,因为道路实际上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我们今天所说的“绝对真理”,在中国古代哲学那里叫做“道”。 “寂静”是一种脆弱的东西,一点点声音就能把它击碎。但寂静不是“无声音”。寂静是一种与其他声音都不怎么相同的声音。堵住耳朵,我们听到的是“无声音”,这时候,寂静连同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耳聋的人是不幸的,但这个不幸不仅在于听不到各种声音,也在于听不到寂静。 人类的创造力简直是无限的,但创造寂静是造物主特有的本领。 人吃好吃的,不好吃的吃人。 上帝想创造出一种体型小但声音洪亮的动物,作为“宇宙计时器”,于是,上帝说:“要有鸡!”不料,没有效果。于是,上帝大喝一声:“要有鸡!”但终于没有鸡无中生有地出现。不过,上帝的愤怒不可能不引起任何后果,这时候,只见一些光秃秃的鸡腿和鸡翅膀,从天外飘然而至。 后来,上帝请客,就把这些鸡腿和鸡翅膀给红烧了,然后,按照对称的规则,把这些鸡腿和鸡翅膀摆放到碟子上,不曾想,这些鸡腿和鸡翅膀一旦离得足够近,就陡然间粘连到了一起,一下子长出了毛羽,随着一声啼叫,一只大公鸡从碟子上跳了下来。 上帝从此明白了一条真理:只要利用对称原理,创造一个广大无垠的世界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最小的自然数写成汉字是“一”,它是够简洁的了,但也让我们捏一把汗:加上同样简洁的一竖,它就摇身一变,马上暴涨了九倍,成了“十”;再往这“十”的头顶上加上同样简洁的一撇,“一”终于成了“千”。一条蚯蚓转瞬之间变成了碗口粗的一条大蟒蛇。 据说,我们中国人的各种统计数字最少真实性,这或许与“一”和“二”这些汉语数目字有关——只需略施手脚,我们的成绩就会增长十倍、百倍,甚至千倍,只有傻子才拒绝这样的便宜事。 不过,我们的老祖宗也有防止弄虚作假的措施:在重要的场合,“一”只能写成“壹”。“壹”是“一”的防伪版。把“一”写成“壹”,是为了保卫“一”的安全,“一”也就复杂化了。这是安全成本。据说,美国总统出国访问,每天用于安全保卫的钱是两亿美元,免得总统的体重被加上一颗小小子弹的重量。 雄蜘蛛交配之后,通常会被雌蜘蛛吃掉。有的雄蜘蛛在交配过程中特别卖力,拼命摩擦雌蜘蛛的身体,使得雌蜘蛛神魂颠倒、飘然若仙,这时候,雄蜘蛛就有机会逃跑。 这些雄蜘蛛并没有被雌蜘蛛吞噬过,何以就有这样的计谋?它们是前辈子被吃过? 这些雄蜘蛛为了保命而想出了高明的计谋,但更像是为了证明这是高明的计谋而去找雌蜘蛛交配。 人们喜爱的是温暖和凉爽,厌恶的是寒冷,尤其是炎热。温暖和凉爽,体现在温度计上是一样的,都是其中同一个小小的区域;温度计上让我们感觉寒冷的区域,要广阔得多;说到炎热,更是无边无际。据说,最终导致了宇宙之产生的那次大爆炸,当时的温度是多少多少亿摄氏度,任何一支有想像力的温度计,只消听到这样的温度,就会吓得爆裂。 即使是对于那些见多识广的人来说,公狗与母狗交配的场面,也算是别具一格。这种交配,与其说是交配,不如说是拔河,它与拔河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拔河所用的绳子可能被拉断,但到目前为止,没有听说公狗的生殖器被拉断过。 让狗以这样的奇怪方式交配,当是源于造物主的一个邪恶创意。造物主造出公狗的生殖器,与其说是为了让公狗去交配,不如说是想测试一下,看动物的肌肉组织,到底能经受多大力量的拉拔,而不至于严重损伤。 刚交配过的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在母鸡面前,频频作出各种造型,不可一世的派头;一只公狗却是灰溜溜地一走了之。公狗是雄性动物,却没有雄性优越感可言。 “民以食为天”,这是汉语中的谚语。一个民族没有五千年挨饿的历史,就不会对食物有这样的崇拜之情。一个民族能从饮食中得到这样的满足,它在精神生活方面就不会有深刻的追求了。 一说到食物,我们中国人就难以冷静下来,看不清食物和“天”的差别。中国人祭祀先祖,不能缺少的是几样食品,没有人看见过鬼魂的粪便,但鬼魂似乎照样离不开食物。 李泽厚先生把自己的哲学命名为“吃饭哲学”,没有人理直气壮地单从这名字的鄙俗来批评它。“吃饭”在中国文化中的崇高象征意义,把学者们给震住了。 朱元璋是贫苦人出身而成为皇帝的,当上了皇帝的朱元璋,因为低贱的出身而感觉屈辱,于是,动用国家的力量,消灭知道他早年经历的那些人。历代史书中的帝王传记,毒害了朱元璋:所有的帝王历经千山万水,最终都表明了,自己乃是黄帝的嫡派子孙,起码也是黄帝的私生子、私生孙、私生玄孙,好像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历史时期,全天下的男人中只有黄帝一个人有生育能力似的。 阴茎:“睾丸老弟,你经常感觉委屈,说我耀武扬威,抛头露面,而你自己只能永远做无名英雄,但这怪不了别人。一个人不自我膨胀,就只能被别人挡在后面,默默无闻。” 睾丸:“你这番话诚然不差,但我给你提个醒。我不制造精子,你就不过是一条蚯蚓,而且是不爱扭动的蚯蚓,只能让主人品尝到‘局部瘫痪’的滋味。” 握手、拥抱、作揖,这些礼节,让我们想起人类的高贵。我们在其他动物那里,看不见这些现象。 下跪是一个例外。“跪”这个汉字本身,为我们展示了下跪的本质:下跪是我们遭遇危险的时候,脚作出的反应。一条狗因为自己的不当行为而使主人暴怒,就会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副愿意接受任何惩罚的样子,只是这么一来,主人的怒火烟消云散了。这是地球上原始的下跪造型。人群中的下跪,是人们从狗学习来的生存智慧,散发着狗的气味。 什么样的人发明了钓鱼? 是这样的人:他贪嘴,有请必吃,因此中了别人的诡计,险些送命;他吃鱼时,鱼刺卡在咽喉里,越是想抠出鱼刺,鱼刺就越是往深处扎,此人就越是痛苦难忍,于是,他不再挣扎。 把这两件痛苦的经历综合起来,用坚韧的金属钩子取代鱼刺,用食物把金属钩子包裹起来,于是,水边出现了第一个垂钓者。 发明隐身衣,如今是一些人奋力加以解决的课题。是谁首先想到“隐身衣”这样的东西?是小偷,是行窃时被人当场逮住,遭到过痛打的小偷。 昆明是四季如春的春城。不能想像,空调机的发明者会是一个昆明居民。昆明人不需要发明空调机。造物主为整个昆明市安装了一部“无形牌”空调机。 最早的葡萄更像是一种小型的西瓜,有我们的拳头那么大,每一个葡萄里面有几十粒种子。这些种子生性好斗,彼此不能容忍,经常闹成一锅粥,造物主担心它们撑破葡萄皮,只好把它们分开,于是,有了成串的小葡萄。 葡萄更应该叫做“兄弟反目果”。 香蕉是一种奇特的水果。人家葡萄一长就是一大串,那是因为葡萄个头小,香蕉一点儿也不小,为什么也是一长就是一大串?是为了让人们采摘时节省时间?再说,其他水果都有自己的小心眼:用皮和肉包裹自己的种子;掰开香蕉皮,我们却看到,这里面,除了果肉还是果肉。 香蕉应该改名为“道德果”。 摄氏40度的时候,大蒲扇产生的风也是摄氏40度,对于降低温度,大蒲扇无能为力。这时候,我们启动空调机,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终于享受到摄氏25度的舒适。这时候,如果我们再摇动大蒲扇,阵阵寒意会让我们吃不消,大蒲扇一下子成了降温高手,神通广大,活灵活现,空调机也不在话下了。 大蒲扇是有条件地为人类降温,空调机却是无条件的。 如果空调机三千年前就发明了,佛教就不能靠鼓吹“世界是苦海”来赢得信徒了。 便携式空调机一旦成为现实,悲观主义的地盘会缩小一半。 人们以为,空调机是一种家用电器,但空调机是一种药物。在没有空调机的时代,夏季里的死亡率大大高于今天。空调机应该由药店来销售,而不是由家电商店。 开心果在锅里一炒,坚硬的外壳会展示出自己的真相:浑然一体的开心果外壳,其实是两片硬壳被粘合到了一起。 只要让一件事物暴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余下的事情就轻而易举了:轻轻掰开已经开裂了的开心果外壳,取出果仁,放进口中,再轻轻地一嚼,浓郁的香味油然而生。 开心果没有坚强的意志,被火一烤,就张开大嘴,仿佛要把自己身上的一切机密都供认出来。开心果更应该被叫做“叛徒果”,给它取名为“开心果”的人,十有八九是一个审讯官。 肚子里的粪便攒多了,不排泄出去,我们不好受;牙缝被肉丝塞住了,不剔除掉,也不好受。皇帝可以不亲自洗脚,可以不亲自摇扇子,但必须亲自剔牙,就像必须亲自排便。敏锐的人感觉到了排便和剔牙的相似性,所以,他们剔牙时,用另一只手遮住拿牙签的那只手,就像他们排便时不希望被别人瞅着。 海洋里的鲨鱼,居然用不着亲自去剔牙:它只需张开嘴,就会有一些小鱼钻进去,把鲨鱼牙齿周围的肉丝剔除精光。 造物主总是创造出各种例外,让我们人类的概括活动顾此失彼,疲于奔命。或许,造物主创造出大千世界,是为了让人类去观看,去赞叹,而不是去概括。 “三文治”和“汉堡包”,都是西方人发明的食品,夹在中间的,是牛肉还是其它东西,一目了然,它们体现的,是西方人追求清晰这一文化精神。“馅饼”作为中国人发明的食品,连最敏锐的眼睛,也不能看见被包在里面的是什么,它们体现的,是中国人喜爱含蓄的文化精神。“馅饼”更应该被叫做“含蓄饼”。同样的道理,“汤圆”应该改名为“含蓄圆”,“饺子”应该改名为“含蓄子”。当然,把名字改成带“含蓄”的字样,这本身已经不含蓄了,体现的正是西方的精神。 中国人喜欢把精华的东西给包裹起来,一个西方人与中国人打交道,单靠眼睛远远不够。西方人抱怨最厉害的,是说中国这块大陆缺乏透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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