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集(4) 一切就绪之后,造物主对太阳说:“从今往后,你就燃烧吧,燃烧一百亿年,这虽然有些难为你,但除了燃烧自己,你又能做什么?不管是谁,只要伟大到一定程度,他就只能燃烧自己,放出光辉。” 当初,月亮找到造物主,向造物主讨个说法:“太阳不仅个头儿比我大,而且每天在天空中大放光芒,为万人所仰望,您是造物主,难道可以如此不公平?”造物主回答:“连人类到了一定时候也会追求公平,我堂堂造物主的绰号正是‘公平’,我早就有了公平的安排,我会让你成为诗人们的宠儿,让诗人们看见你的时候心醉神迷,用神奇的诗句来赞美你,你觉得怎么样?随便说一声,就是在昨天,太阳来找我,说我偏爱你月亮——自己不用发光,明明是偷了别人的光,还让人误以为,这个世界上有‘月光’这样的东西。” 人们根据各种标准对人进行分类,恶狗也对人进行分类,在恶狗的眼里,只有两类人:该咬的人和不该咬的人。疯狗则作了进一步的简化:人都是该咬的。 “奶奶”指的是祖母,但汉语中的这个词不怎么样,因为“奶”指的是“乳房”。用身体的一部分去称呼一个人,想想看,意味着什么? 更严重的是,“奶奶”最初只应指我们的母亲,因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重要的东西,是母亲的乳房。“有奶就是娘”,这句格言表明,“奶”和“娘”是一个意思。但母亲没有守住这个本来属于自己的称号,这个称号被自己的婆婆给抢走了。这是封建家长的权威作祟的结果,换成今天,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今天的妈妈们一高兴,就可以把“奶奶”的称号从婆婆手里夺回来,这是正本清源,怕只怕孩子们管祖母叫“奶奶”早已叫顺了口,改口会别扭。 早先,幼儿喊自己的母亲为“奶奶”,而不是单称一个“奶”,人们认为,幼儿应该说“儿语”,“奶奶”就是“儿语”之一。但这个“儿语”体现了幼儿的贪婪和自私:母亲有两个乳房,我都要!幼儿吃奶时,嘴里叼一个,又用小手抓住另一个。幸亏我们的母亲只长了两个乳房,要是像猪妈妈一样,幼儿就不止贪婪和自私,还会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喊:奶奶奶奶奶奶奶…… 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相结合,就能形成一个新生命,但造物主每一次为男性配备的精子是一个天文数字,为女性则通常只配备一个卵子。为什么是这样?世界上的男人相互争斗,同一窝精子也相互争斗。精子产生于男人的身体,体现了男人的本性。一场恶战之后,终于钻进卵子之中的那只精子,会有什么样的成就感?“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这是庄子为“成就感”画的像。不会有更好的画像了。 基督徒进餐前,要感激上帝赐予美食。何以有这样的习俗? 一天,我生吃西红柿,西红柿从视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向我表明了自己的不寻常,无声地邀请我去赞美造物主的仁慈和智慧。 造物主用雷声来警告易于骄傲的人类,一百副避雷针,也不能扭转造物主的意志,不能切切实实地为我们壮胆:对于每一声炸雷,我们唯一的反应是心惊肉跳。看来,凶猛的蛇并不是骄傲的动物,因为蛇没有听觉,不是造物主的警告对象。 母老虎蹑手蹑脚地靠近猎物,它那几只天真烂漫的虎崽却开始嬉戏扑打起来,这一下子让猎物们竖起了耳朵,但猎物们只是密切注视这几只虎崽,不曾想母老虎从另一个方向摸了上来,好像母老虎和那些少不更事的虎崽事先定下了什么计谋似的。 母老虎必须养活自己的幼崽,责任重大,却毕竟有神力相助,此神力又利用了虎崽喜爱嬉戏的天性。人类歌唱母爱,造物主成全母亲的爱,不让母亲孤军奋战。 造物主偏爱年轻一代。 思维通常被认为包含了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但一切思维都是语言思维——用语言来思维。喜欢自言自语的人暴露了这一点。 如今,我们中国的领导人号召,要把我们的社会建立成“创新型社会”。这是一项艰巨的民族工程,但这个艰巨不在于让每个人都去创新,而在于让创新成为受到全民族尊敬的东西。我们中国有十几亿人口,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人,也就是一千万人,去从事创新工作,那又是怎样的一幅景象?这何止是创新?简直是在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如果上帝隔三天光顾地球一次,他一定会困惑:“这是太阳系的那个地球吗?”如果十几亿中国人都在创新,我们就需要一项伟大的创新,依靠这一创新,使得这种疯狂的集体创新行为停止下来。 重感冒时,鼻子的嗅觉失灵,鼻子与人类的关系一目了然了。 “人是具有特殊鼻子的动物”,这是最近一次重感冒给我的启示。 如果没有鼻子,就不会有人喝茶。“喝茶”被雅人叫做“品茶”,但现在看来,应该是“嗅茶”。没有鼻子,茶就是颜色不同于水的水,比白水多一点苦涩的水。 没有鼻子,人类就用不着绷紧粮食生产这根弦,人类的食谱将会无限制地扩大,因为连动物的粪便也可能不再是可厌之物——大猩猩吃自己的粪便,这一定是因为大猩猩的鼻子不同寻常,或者大猩猩一辈子都处在重感冒状态之中。 如果没有鼻子,掏粪工将不再是被人贱视的的职业。 如果没有鼻子,这个世界上的孝子将会增加一百倍。“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格言应该被改为:臭味当前无孝子。鼻子是孝顺的最大敌人。 眼睛与鼻子有这样的分工:眼睛为我们确定什么东西是可爱的,而鼻子为我们确定什么东西是可恶的。鼻子是挑剔的器官。 造物主为我们安装上鼻子,而世上能够被我们的鼻子认可的事物,又是如此之少,这表明造物主在造物时是玩了一次恶作剧——花开的日子是如此之短暂,我们也用不着去采花酿蜜,我们脸上中心的位置上,长出这么一个鼻子,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皱纹、白发、老态龙钟——这是我们的眼睛发现的人到老年时的可悲之处,我们的鼻子则火上浇油——发现让我们永远不好意思告诉老人本人的身体臭味。没有鼻子,我们对于老年就不至于那么绝望。 鼻子比大脑更有力地决定着我们的行为。最近有报道说,日本的书店用香味来吸引顾客。这是鼻子哲学的应用。 鼻子让男人更容易出洋相:女士从我们身旁走过,我们总是不自觉地期待闻到一股香味,会有深呼吸小动作。男人诚然是好色之徒,更是好香之徒。 下棋水平不高的人在汉语里被说成是“臭棋”,而不是软棋、硬棋、冷棋、热棋,或者亮棋、暗棋,这表明嗅觉是最强烈的感觉,骂某人是“臭棋”,是最抒情的表达法。 我们的眼睛能够从风景中发现大自然的神圣性,庄子用耳朵听出了神圣的“天籁”,但迄今为止,我们的鼻子还没有告诉我们,什么气味是神圣的气味。对于我们的内心生活,鼻子没有帮助。 朝霞是天空熬过整整一个黑夜之后重见太阳时的激动,晚霞是天空接受太阳照耀整整一天之后对于太阳的感激。 端着满满一碗水走路,想不让水洒出来,最好的方法是:每隔一会儿看一下子碗,然后赶紧让眼睛看着其他东西。 没有眼睛就干不成事情,但干事情主要靠的是双手。眼睛盯着碗不放,水反倒会洒出来,这是手在抗议眼睛。 儿童与成年人之间的差别是如此之大:儿童掉牙是先门牙而后大牙,成年人掉牙则是先大牙而后门牙。 老年是不祥之物,我们厌恶老年,连牙齿也是如此:刚要踏进老年的门槛,我们的牙齿,便一颗接一颗地从我们的口中跑掉。 在春风中,红花和绿叶无中生有。 在春风中,谁又能无动于衷? 在春风中,一个人不会载歌载舞,是一种痛苦。 沙漠让我们痛苦,因为我们有一种领悟:沙漠不能辨认春风,沙漠把春风与其它的风等同了。 沙漠是大自然对一片土地的惩罚,让它对春风丧失知觉。 最幸运的孩子,是刺猬的孩子。唯有小刺猬,既享受母爱,又不遭受家庭暴力。 当初,上帝与魔鬼达成了一项协议:让一部分人先胡说起来。 于是,人间有了各种理论家。 后来,上帝和魔鬼对协议作了一点补充:让一部分人大大地胡说起来。 于是,人间有了后现代主义的那批理论大师。 有一个人,自己打车去火葬场,办理完交费手续后,自己走进焚尸炉,泡上燃油,冲着点火人平静地说一声:“点火吧”。随后就咽了气。 假如我是一只蚊子,我会痛苦:我只得同所有蚊子一模一样,发出千篇一律的嗡嗡声。 一个人却可以大大地有别于他的同胞。 卖鱼的老头儿负责给买主杀鱼,第一道工序是用锤子打死鱼。老头儿一边砸下锤子,一边喝上一声“嗨”。 该叫喊的,是鱼,不是老头儿。 人类是幸运的:遇到痛苦时可以叫喊一通。 我的左耳朵里面痒,于是,我找来一只牙签,撅掉尖头儿,挖起了耳朵。 左耳朵的痒劲儿还没有完全平息,原先不痒的右耳朵开始痒了起来。 我听出了一个声音:我哪个方面都和你旗鼓相当,你能有的,凭什么我不能有?! 秒针:我走好几百步,你才能走一步,你真是够笨的。 时针:我只需走一步,你却必须走上好几百步,你真是奔波劳碌的命。 中央电视台播放了一段《天仙配》。 《天仙配》是拍于五十年代的黑白片子。 黑白片:只扭住世界的灵魂,至于其它的一切,加以舍弃。 黑白片:如梦如幻,拒绝饶舌和庸俗。 问题:一个人怎样死去才最值得? 回答:同时得上一百种不同的癌症,然后自杀。 问题:人身上到底是什么东西最重要? 回答:什么东西有病了,它就最重要。 煮得不怎么烂的肉,最喜欢去的地方,不是我们的胃,而是我们的牙缝,直到把这些牙缝填满为止。 幸亏我们只有三十来颗牙齿。如果我们的牙齿是一千颗,我们吃下十斤肉,只会有半斤肉到达我们的胃中。 在一个历史时期,龙和凤凰都是中国大地上的图腾。只是到了后来,龙才一枝独秀。如果当年有人征求孔子的意见,应该把龙和凤凰中的何者确立为中华民族的图腾,孔子会选中凤凰。如果孔子生活在今天,他不会自称为“龙的传人”,而是“凤凰的传人”。《论语》中的孔子,没有提及龙,却因为凤凰迟迟没有降临人间而悲伤。 凤凰是偶尔飞来人间一回,龙却是常年盘踞在这个世界上。龙也有伟大的飞行能力,却没有远游的冲动,在红尘中赖着不走。即使是一条小泥鳅,一旦拥有了这样的飞行能力,也会想到太阳系之外去看一看,不能满足于只在太平洋兴风作浪、称王称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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