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运生解《红楼梦》(16)
1、真理与境界 第五十六回写探春“兴利除弊”时同宝钗的一段对话。
探春道:“……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宝钗所言“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便是“学问”(真理);探春所言“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便是没有得到“学问一提”的“市俗”。 “学问”(真理)是重要的,因为它可以点铁成金:探春的“市俗”一经它的点化,“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细论之则是;没有学问,我们只能知道我们可以从“一个破荷叶”和“一根枯草根子”那里得到好处,万物都是人类加以利用的对象;有了学问,与其说我们利用万物,不如说首先是我们使得万物的潜能(可用性)获得了实现;换言之,学问使得我们在利用万物之时又让我们造福于万物,学问让我们从实物和精神两个方面同时受益。 这便是“喜爱真理”对“真理”(学问)之价值所作的隐秘论证。 2、奇特的梦 第五十六回写贾宝玉一个奇特的梦。
贾母喜的逢人便告诉,也有一个宝玉,也却一般行景。……宝玉……不觉就忽忽的睡去,不觉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宝玉……正疑惑间,从那边来了几个……丫鬟……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宝玉只当是说他自己,……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家的宝玉……。”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更有个宝玉?”丫鬟们忙道:“……你是那里远方来的臭小厮,也乱叫起他来。”……宝玉……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榻上少年叹了一声,……只见榻上少年(对屋中丫鬟)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
这段文字大概是全部《红楼梦》中,也许是人类文学史上最高深莫测的文字。这段文字难以解释,是因为它实际上包含了两件天才之作。 第一件天才之作的灵魂,是“对于重复的厌恶。”如果世上有两个人从名字、形貌直至性格都一样,那又意味着什么呢?首先,这会引起混乱,即使是在梦中世界也是如此:宝玉的梦魂引起了丫鬟们的误认,宝玉的梦魂也误认为丫鬟们是在跟自己说话;其次,贾宝玉的梦魂和“少年”的梦魂都被骂成“臭小厮”,这应当由对方的性格来负责——正是对方的性格决定了对方那些“丫鬟”的态度及反应,不过,所谓“对方的性格”其实也就是“自家的性格”——因为这两个人原是相同的性格。所以,因为世上有跟自己相同的另一个人,我们就会成为我们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这又是多么地荒谬啊。总之,重复是可厌可恶的。 构成第二件天才之作的,主要是“少年”所说的这几句话:“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这里的灵魂,是人性中“对于梦的热爱”。这里的隐秘论证之音是:梦的第一个好处,是让我们能够突破空间的障碍而去从事我们所想干的,例如梦中寻人;梦的第二个好处是让人获得知识:“少年”把贾宝玉、亦即是把人看成是肉体与灵魂的统一,认为人的灵魂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这是贾宝玉的梦魂见证了的,紧跟在“少年”同他相互确认之后,贾宝玉的梦魂正是这么说的:“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这段写梦幻的文字,诚然让我们感觉是“真而又真。” 3、自我补救的机智 第五十八回写贾宝玉随机应变。
正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一大惊,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我回去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宝玉……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 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婆子恶狠狠走来拉藕官,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了,奶奶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终是孩气,怕辱没了没脸,便不肯去。婆子……指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来胡闹……跟我快走罢!” 宝玉忙道:“他并没有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藕官……也便硬着口说道:“……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婆子听如此,亦发狠起来,便弯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说道:“你还嘴硬,有证有据在这里……”说着,拉了袖子,就拽着要走。 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烦了他来……,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祗,保佑我早死。” ……那婆子听了这话,忙放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不完了?”
宝玉运用机智最终解救了需要搭救的不幸者与弱小者藕官,而宝玉编的第二套“瞎话”在复杂性和威慑力方面超过了第一套。当“婆子”声称“有证有据在这里”的时候,那意味着“婆子”当面戳穿了宝玉的谎言。现在,宝玉只能在承认“婆子”手中“证据”(即所烧之物是纸钱而非字纸)的基础上编出第二套“瞎话”,而且运用了自己手中的“拄杖”以及与此“拄杖”相关联的疾病这两样事实。更能体现“机智”的是这第二套“瞎话”。 机智的第一项功劳是让我们拯救那些值得被拯救的弱小者,第二项功劳是让我们弥补我们自己由于不仔细而留下的漏洞。这是“喜爱机智”在故事中发出的隐秘论证之音。这个精彩小片段实质上是对于“机智”的赞歌。 批评家们大多倾向于认为作者曹雪芹通过这段文字刻画了贾宝玉作为“护花使者”的性格。但实际上,宝玉这次“挺身而出”,并不是为了“护花”,而是因为自己多多少少受到了“那婆子”的刺激或侮辱——那婆子竟然指着宝玉说:“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这倒是从一个方面再一次隐秘论证了“机智”的价值:我们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受到侮辱,而惟有“机智”才能让我们及时而有力地自卫反击啊。 我们似乎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即使宝玉的第二套“瞎话”被那婆子戳穿,宝玉也能够即刻编出第三套更复杂、更有威慑力的“瞎话”。这里的宝玉是“机智”的化身。 “人物性格”并不是一个科学的诗学术语,把“人物性格”用于对于精彩小片段的文学批评,只能是隔靴搔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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