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个人主义慰藉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是骆宾王童年时写的诗。 骆宾王是中国人吗?是中国人,这不是因为有历史记载方面的证据,而是因为这首诗隐含了中国文化的一种价值观——集体(整体)主义。这首诗里,首先被提及的是作为整体的“鹅”,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鹅”被重复了两遍,然后被提及的才是作为鹅的各个部分的“曲项”、“白毛”和“红掌”。 “万古云霄一羽毛”,这是杜甫的诗句。“羽毛”是鸟的一部分,我们根据“羽毛”而想起作为整体的鸟——身上缺少了一根羽毛的鸟。骆宾王的诗是平常作品,杜甫的诗句是杰作,杰作是超民族的,平常作品是民族的。杜甫诗句隐含的是个人(个体)主义。 据我所知,涉及整体与部分之关系的那些杰作,往往隐含了个人(部分)主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陶渊明的诗句,“采菊”呈现的是作为人体之一部分的手,“见南山”呈现的是作为人体之一部分的眼睛,完完整整的人却干脆不曾出现;“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这是李白的名句,被前置的“谁家”是“洛城”的一部分;“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这是王昌龄的诗,先被提及的是作为人的附属物的“罗裙”和作为人体之一部分的“脸”,在全诗将要结束的地方才出现“人”;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是司空曙的名句,被前置的“黄叶”是“树”的一部分,被前置的“白头”是“人”的一部分; “谁家煮茧一村香”,这是苏东坡的词句,被前置的“谁家”是“村”的一部分。 与“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形成对比的,是白居易的诗句“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白居易的诗是民族的,司空曙的诗是超民族的。全然民族的文学只能是没有充足艺术魅力的东西。 文学杰作似乎是先天的倾向于个人主义,一部中国文学史里杰作如林,这似乎可以理解为是对集体主义文化的一种平衡。中国人是最痴迷于诗的民族,中国被称为“诗的国度”。“文化大革命”一结束,成为全民性关注之焦点的是“朦胧诗”的兴起。痴迷于诗几乎是无意识的对集体主义的躲避和抗议。中国人最需要诗的滋养,这是集体主义的中国文化决定了的。今天的中国人日益远离了诗,今天的中国人是最暴躁不安的一群人。 科学从根本上是个人(个体)主义的,因为科学工作的起点是考察具体事物,终点是洞察到具体事物背后的深层结构(概念),而具体事物是深层结构(概念)的众多具体化之一,就像自由落体现象是万有引力概念的众多的具体化之一。总之,具体事物从属于深层结构(概念),首先被关注的却又是这个具体事物。科学隐含了对于具体事物(个体)的绝对信任和信心。 科学首先出现在以个人主义为文化根基的西方。科学不是西方人刻意发展出来的东西,而是西方个人主义文化土壤上自然生长出来的原始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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