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經歷了女人一生最悲慘的兩件事

奶奶確切有多大年齡？奶奶本名叫什麼名字？在兒時這一直對我來說是個謎。問她，她不講的。她好像有種忌諱；讓晚輩知道自己的真實年齡和名字不好。關於她的年齡，我只是知道，她六十多了，七十多了。關於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叫李本楊，這是她為了登記戶口，自己給自己起的一個名字。奶奶說她起的這個的名字的意思是：我姓李（夫家姓），但我本來姓楊（娘家姓）。奶奶的確切出生年是我推算出來的。我常聽說，奶奶二十四歲守寡，父親四歲時沒有了爺爺。我叔叔是遺腹子。奶奶屬相是牛。父親是1921年出生的。叔叔是一九二五年出生，以此推算，奶奶應該是1901年出生的，而1901年也正好是牛年。奶奶娘家的名字叫楊蓉英，這是我1967年回老家時，從七舅奶奶口中打探的。

中國人常常說，對一個女人來說，最悲慘最痛苦的事就是兩個：一是青年喪夫，二是老年喪子。奶奶兩件事都經歷了。

爺爺是個農民，年輕時進城和奶奶結了婚。在滇軍中當過幾天兵，到過四川，從時間來算，很可能參加的就是蔡鍔的討袁護國軍。記得父親講過，他四歲時對爺爺的記憶就是爺爺穿着一身黃色的軍裝樣的衣服，衣服上的扣子是銅做的。爺爺當兵完後，就回家做點小買賣。1925年父親四歲，叔叔還在奶奶腹中時，爺爺被他嫂嫂支派外出尋找他哥哥時客死在邊疆。直到現在連屍骨埋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此事無疑對奶奶是個很重大的打擊。舊時代裡，丈夫就是妻子的天。天塌掉了，是多麼可怕的事。奶奶24歲那麼年輕時就守寡，從此帶着父親和叔叔，過着很艱難困苦的生活。先是和爸爸的大伯家住在一起， 幫父親的大伯家打工，在一個他家開的過路夜店裡做飯洗衣被，受了很多氣。以後就又搬回娘家住。靠娘家的接濟生活。在舊時代，嫁出去的女兒又回家住是很丟臉的事。在奶奶娘家住，也是二等公民。父親回憶說，一到過年時別人家都是歡樂過年，奶奶卻要帶着父親叔叔去牛圈住。因為傳統習慣上過年時寡婦是不能在娘家家裡呆的。同時，為了撫養父親和叔叔，讓他們讀書，奶奶也做些縫皮褂（馬幫的趕馬人愛穿的一種小褂子）和擺個小攤買草鞋的事來維持生活。因為哭泣和過多的做縫皮褂這樣一些需要眼睛的工作，奶奶的眼睛受到很大的傷害。我從記事起就知道奶奶眼睛不好，是半瞎狀態。她的眼睛裡的黑色瞳仁不是集中在一點上，還是在白眼球面上呈散開狀。就在那樣困難的條件下，奶奶居然把兩個兒子培養出成了大學生。

解放以後，奶奶的生活就有了大翻身。她的兩個兒子，父親和叔叔都在政府機關工作。奶奶和父親同住，但一到周末叔叔全家都會到父親家聚在一起過。母親說那是我家日子最好過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可是好景不常，1958年四月，奶奶57歲時，她又遇到了一次老年喪子的悲慘之事。叔叔到北京開會，乘飛機過秦嶺時，飛機撞在了秦嶺上，全機人員包括叔叔都遇難了。那年叔叔33歲，留下了兩個女兒，大的三歲，小的才兩歲。叔叔離家走的那天是從父親家走的，他走時吃的早餐是母親給他煮的麵條。多少年後我和妻子結婚後才知道北方有送人吃餃子接人吃麵條習慣，是短走長來的意思。從此以後我們家都嚴格遵守這個習慣，送人吃餃子接人才吃麵條。

叔叔犧牲的事一直瞞着奶奶。父親對奶奶說，叔叔執行國家交給的秘密任務，到越南工作去了。要很長時間以後才會回來。但是有一次，一個聽說此事的機關幹部家屬碰上了奶奶，就過來慰問奶奶，要奶奶不要難過，奶奶吃了一驚。奶奶回來問父親，父親堅決否認。但奶奶心裡從此就有了疑問。以後又發生了件事。估計是我八九歲時的事。我記得是星期天。叔叔家的兩個女兒到我家和我們一起玩。我們正在玩時，過了一個大人，可能也是機關的幹部，問叔叔的女兒，你爸爸是誰啊. 叔叔的小女兒回答說：我爸爸死了，我沒有爸爸。當時奶奶也在旁邊聽見了。回來後問了父親，父親又得解釋騙了奶奶一番。我記得那次事後的當天，父親把我單獨叫的一間屋。關上門後，問了整個事情的記過。我講完後，父親突然抱住我痛哭失聲，他說叔叔就是犧牲了，但不能給奶奶講。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見着父親哭，印象很深。父親和叔叔從小在困苦和屈辱相依為命長大，他們的感情是很深的。

奶奶是個很聰明的人。時間越來越長的見不到叔叔，她當然逐漸就會意識到她聽到那些關於叔叔的不幸之事不是謠言而是父親善意的謊言。但她對此事的處理很有意思。從此以後，奶奶再也不提此事了。父親和奶奶彼此心照不宣。從奶奶那邊看起來，好象叔叔這個小兒子就從來就沒有過一樣。生活一切照常。但全家可以感覺到，她內心深出其實是痛楚的。有時會發現她一人在偷偷流淚。每到穆斯林的開齋節（穆斯林悼念已故親人的節日，如同漢族的清明節），她會請阿訇給爺爺叔叔念經。叔叔的犧牲，一直是我家裡一個最大的不是秘密的秘密。

雖然經歷了如此兩大人生悲傷事，但奶奶從來沒有被打垮過。奶奶除了眼睛半瞎外，身體一直很好。她勤勞樂觀開朗，很愛說笑。她是活到八十二歲時過世的。如果不是八十歲時摔的那一跤，她應該可以活到九十歲以上。她摔跤那天全家在吃晚飯時，奶奶突然沒有給任何人講，自己一個人就急匆匆的跑下樓去抓她養的一隻老母雞到雞籠。這隻母雞很能下蛋，天黑要抓回雞籠。鄰居看見她拐着小腳急匆匆的下樓去了。快到雞籠時她的小腳踩着了一個小石頭，就摔到在地不能動了。家裡人聽見樓下有人在喊“老奶奶摔到了，老奶奶摔到了”才知道她摔到了。大妹妹第一個跑下來扶她。很好笑的事是她居然不要大妹妹扶。她對大妹妹說，你不要管我，趕緊去把老母雞抓回雞籠。以後診斷發現她的大腿連接身體的關節被摔斷了。從此後她就臥床不起，身體越來越差，兩年以後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