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认识一个真正的“地主”就是在奶奶家“度假”的时候。
这以前的地主都是从课本儿上学的、电影里看的。像什么黄世仁,逼死杨白劳、强抢白毛女……四川大地主王荣学害死了少先队员刘文学,语文课本中的课文“渠江水长又长,一颗红星闪闪亮,少年英雄刘文学……”到现在还记得。……四川还有一个大地主刘文采,以《收租院》闻名。后来上中学的时候,班里同学一起,还排练、演出过“收租院”,我在里面扮演一个带着女儿到地主家排队交租的老头儿,弯腰驮背的姿势练了好一阵子,扮演我女儿的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因为她长得个子矮。总之,地主真是太可恨啦,死有余辜。
奶奶家认识的地主可完全不是这样的。而且就是因为认识了这个老地主,后来我才听奶奶讲,“小海”的父母也是地主,不过死了,怎么死的奶奶说不知道,我猜是不愿说。村里人大都同情、可怜小海,弄了个“放养的”差事给他,而且还认了早年一直给他家抗长活的长工做干爹,所以小海的成份是贫下中农,不幸那个老长工也病死了。
其实,回老家还有两件事儿我一直挺惦记。一是“扣麻雀”,语文课本儿里讲过几个“扣麻雀”的故事,说是得等到下雪天,大雪掩埋了地上万物,天放晴后,麻雀们无处觅食的时候,在院子里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用木棍儿支起一个大箩筐,木棍地下拴好细绳子,箩框下面,撒些米、豆子等等,人拉着绳子藏起来,躲到麻雀看不见的地方,等麻雀跳(麻雀不会走,只会跳)到箩筐下面吃食的时候,一拉绳子,一扣一个准儿。细绳子、箩筐都准备好了,甚至地方我都选好了,就在院子里石碾附近,我和二牛躲在石碾后面……可是整整一个假期,始终没下雪,弄得我这叫一个失望!直至后来插队的时候我都没忘有关“扣麻雀”的兴趣。
二是课本里的一首歌词,当然,歌儿我也会唱,特别是二丫姐唱得最好,歌词是: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所以有一天晚上,我特地拉着奶奶和二牛,到队里的“打麦场”上转了一圈儿,基本上有那个意思,不过不是谷堆,是“麦秸垛”,场上有四、五个高高的麦秸垛。所谓麦秸就是麦子脱粒后,剩下的麦秆儿、麦叶。也很失望,完全跟我听歌以后,脑中的想象大相径庭。就像莫泊桑所说的“世界上的事情,既不如人所想象得那么好,也不如人所想象的那么坏。”
回过头来说老地主。我认识老地主,是因为“拾粪”。因为课本上有有关农村“拾粪”的描述,背着个粪筐,那种可以斜挎在肩上的粪筐,用一个长把儿产子,或长把儿扫帚,把地上的粪扫进筐里,课本儿上还配有插图。奶奶家还真有同样的家伙,看起来,奶奶也拾粪。一问才知道,原来不过是清理院里的鸡屎、羊粪用的。奶奶笑着说:“小兔崽子,要真想看拾粪的,起个大早儿,看你马爷爷怎么拾,真是的!……”后来我才知道马爷爷是个老地主。被生产队安排,每天必须义务拾粪,既是冬闲时节也不许偷懒。
第二天一大早儿,本来没计划叫醒二牛,我自己到街上看看,没想到他也醒了,不带还不行了。二人匆匆穿好衣服,从热炕上爬下来,偷偷儿留出院子。那时太阳刚刚出山,只露出一半儿脸。出了村,村口大路上果然见一个老头儿在拾粪。一路慢慢走,一边把路上的驴粪、马粪,可能还有牛粪,扫到自己的背筐里。二牛跑过去叫:“马爷爷!……”我弟弟二牛就是这样,不认生,一点儿脑子也没有!我也跟着过去,点点头。没想到,这位老爷子出奇的高兴,伸手把二牛抱在怀里,笑呵呵的说:“李家二孙子吧,还有你,大孙子?……早听你奶奶跟我这儿吹过牛啦,城里来的大学生,真好、真好……”马爷爷心慈面善,满脸的皱纹儿都笑开了花了,接着说:“这拾粪有什么新鲜的,脏了吧唧的,这可不是大学生干得活儿,爷爷老了,活动活动身子还行……”肯定是奶奶提前告诉他,我们要看一看他怎么拾粪。说着,真把粪插交给我,让我试试。二牛也跟着瞎抢,马爷爷更高兴了,乐得前仰后合……。闹了一会儿,马爷爷说:“得了,今儿也差不多了,跟爷爷回家,给你们俩小孙子点儿好东西吃!”
到了马爷爷家里,马爷爷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牛奶糖”,足有十几块儿,糖纸上面印的“义利奶糖”。这是我和二牛平生第一次吃“牛奶糖”,长大以后才知道“义利奶糖”是那个年代最“知名”的品牌,上海的“大白兔奶糖”还在更后。这么好的东西,我和二牛都舍不得一下含在嘴里吃完,只是用舌头慢慢舔着吃。糖纸也舍不得扔,保存了足有好几年。原来,马爷爷的儿子是部队上的一个什么干部,官儿还不小,所以,在村里虽是个“地主成份”,当时倒也没受什么大罪,后来怎样就不好说了。这就是我第一次认识的“真人地主”,是和牛奶糖连在一起的。和书里面描写的真是反差太大了。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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