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1967、1968三届初、高中毕业生,合称“老三届”,这些学生离开学校之后,基本都当了知青。当时我是高中二年级,我弟弟初中二年级。这一来我们哥儿俩相差虽然有三岁之多,造化弄人,都成了“老三届”啦。 我弟弟同学中,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外号儿叫小地主,一个叫伪军。您瞧这外号起的,我弟弟就不用名字啦,就说是我弟弟就行了。因为这段儿北大荒的奇闻,是断断续续听我弟弟讲的,因为我当时插队在陕西一带,哥俩经常通信,我弟弟语文不错,比我还强,信中讲些北大荒的故事,另外,春节探亲回京的时候,小地主、伪军我也见过,都挺能吹牛胡侃。下面这些应该算作是零零星星听到的故事的总结,我这么一写,您这么一看。有道是: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下语如丝。料应厌做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这哥儿仨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到北大荒参加生产建设兵团开荒耕地。管种地不叫种地,自称为“修理地球”。 我弟弟体校练过几年武术,胆大主意正,这点儿像我,遇事有准主意。不过有些地方比我强,我因为“困难时期”正在长身体,营养跟不上,挺瘦,属于细长型,爱看书,书呆子一个。比如,从初一到初三,两年时间,身高从1.54米长到1.80米,整天吃粗粮,没怎么吃过肉,那身体壮不了。我弟弟不同,到后来膀大腰圆、身强力壮,一个人对付三五个不成问题。 我弟弟是小地主等人的大哥。小地主大号刘向东,是个黑不溜秋的家伙,平时又懒又馋,好勇斗狠,很讲哥们儿义气。伪军则是个近视眼,平时爱看闲书。 相同的命运让三个人成了难兄难弟,在前往北大荒的途中拜了把子。没到北大荒之前,哥儿仨以为北大荒有田地有乡村,可以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军事化的兵团还有机会打槍,想象得挺好,可到地方一看眼泪儿差点掉下来,眼前的景象是“百里无人断午烟,荒原一望杳无边”,莽莽苍苍的湿沼泽地不见尽头,又有兔子又有狼。 他们去的地方接近中俄边境,北宋时完颜阿骨打的女真部落在此渔猎为生,后金八旗也是从这里发迹,龙兴入关建立了满清王朝,然后把这大片的荒野和原始森林保护了起来,打猎放牧种地都不允许,千百年来保持着古老蛮荒的状态。20世纪50年代开始,有屯垦戍边的兵团在这开荒,叫做建设兵团。类似的新疆也有。以师团连为单位,各有各的区域。 生产建设兵团是半军半农,我弟弟他们参加了简单的军事训练之后,被分在了西北方最荒凉的17号农场。说得好听是农场。实际上连所像样的房屋都没有,地上掏了几个洞打上夯土叫“地窝子”,睡觉就在这种地窝子里,编制只有一个班,每天的任务是挖渠排干沼泽。 当时由于中苏关系恶化,北大荒的生产兵团都要装备武器,所以除了锄头铲子之外,还配发了几条步槍和少量子弹。生活条件极其艰苦,最可怕的是附近还经常有狼出没。 我弟弟这个班里的人,偶尔会在荒原深处,看到一两只狼,据说以前有狼群,前几年打狼运动,狼群让边防军给打绝了,剩下的狼已经很少了,即使是这样,晚上也没人敢出去。如果是白天遇上狼,就用步槍打,兵团有兵团的纪律,可以用子弹打狼除害,但是不能为了改善伙食打野兔。 那一年寒冬将至,班上总共十个人,连部下令撤走了六个人,因为天太冷地都冻住了,没有活儿可干,要等春天开了江才能陆续回来。解放前山里的胡子,以及以放排淘金为生的人们,叫做“跑单帮”,《沙家浜》阿庆嫂不是说她丈夫阿庆跑单帮去了吗?实际就是给人打零工、卖苦力去了。这些人大多迷信天相地相,通过观察山川江水的变化来趋吉避凶。春天松花江解冻时,可以站在岸边看是文开江还是武开江:文开江是指江上的冰层逐渐融化,过程缓慢;武开江则是江上起鼓,大块的冰排堆叠碰撞,声势惊人,据说那是老独角龙用角划开的。那时的人们相信武开江预示着好年头,四方太平,五谷丰登,这叫天有龙助,一龙治水好,龙多了反而不好。文开江说明春脖子长,春脖子长意味着无霜期短,这在高寒的关东,会直接影响农作物的收成。 班上还要留下几个人守着农场的重要设备,我弟弟和伪军被选中留下,小地主要讲哥们儿义气,也要跟着兄弟们留在17号农场,班里还有个从北京来的女孩,老北京管漂亮女孩叫小妞儿,兵团的这些人也跟着这么叫,她作为班上唯一会使用电台的通讯员,这一年也留在了17号农场。她前些天收养了一条出生没多久的小黑狗,这片亘古沉睡的茫茫荒原上,只有这四个人和一条小狗相依为命,每天除了外出巡视,最重要的事就是用木柴取暖。这个冬天冷得出奇,虽然还没下雪,但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风带着冰茬儿,让人感到无法抵挡。 连长过来时告诉我弟弟他们:“一旦遇上风雪,就猫在避风的地窝子里,能不出去就别出去,地窝子虽然原始简陋,但底下有土炕,烟囱从地面露出去,烧热了呼呼冒烟,要轮流盯着,不能让土炕里的火灭了,还要时不时出去清除积雪,以防地窝子的出口和烟道被埋住。” 眼瞅着气候变得越来越恶劣了,厚重的铅云从西北压过来,我弟弟立即给几个人分了工:妞儿负责伙食,等寒流一来刮起雪暴,一两个月之内断绝交通,储存的粮食有限,万一不够吃了,打猎都没处打去,那就得活活饿死,所以每个人每天的口粮都有定量;我弟弟自己和小地主的任务是清雪及生火添柴,天气好的时候尽量去打几只兔子冻起来当粮食;伪军负责文化生活,每天给大伙讲一个故事解闷儿。 伪军面露苦色:“兄弟是看过几本杂书,可在北大荒待了一年多,你们天天让我讲,我肚子里那些的零碎儿早掏光了,实在没得可讲了,现编也编不出来呀。” 小地主儿嘬着牙花子说:“伪军你小子别不识抬举,二分钱一斤的水萝卜,还拿我们一把?”我弟弟点头说:“没错,别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你要是觉得讲故事辛苦,那从明天开始,你去外面捡柴火去。”伪军体格瘦弱,忙说:“不行不行,雪下得这么大,上哪找柴火去,我还是接着主抓思想文化工作算了,一会儿给你讲讲雷锋同志的故事。”小地主说:“雷锋同志的故事咱太熟了,不就是背老大妈过河吗,这还用得着你讲啊?”伪军说:“雷锋同志的事迹多着呐,他小时候放牛让地主家狗给咬过,这事儿你们不知道吧?”小地主说:“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可要这么论,雷锋同志就没有鲁迅先生牛逼了,鲁迅先生遇上胡同里的狗都要骂——呸!你这条势力的狗!”这时小妞儿说道:“咱们玩笑归玩笑,可我看这两天木柴用得太快,头儿(我弟弟,大伙儿叫他头儿)你得知道,柴得省着烧,要不然真要冒着风雪到荒原深处找木柴了。”伪军附和说:“我今天上午去看过,储备的木柴确实不多了,据说这北大荒的冬天可不是一般的冷,咱们连个屋子都没有,再没了木柴烧热地窝子,一晚上过来那就冻得直挺挺、硬邦邦了。” 我弟弟一听这话也开始担心了,前些时候,听从这里经过的蒙古族牧民提起,看天相今年将是百年不遇的酷寒,到时候漠北的冷风一起,这荒原上就会刮起“闹海风”,那是打旋的强风夹着暴雪,这种风刮起来的动静像疯狗狂叫,一连多少天都不停,要找木柴就得去沼泽湿地与森林交界的地方,遇上那么恶劣的气候,出门走不了多远这条小命就交代了,怎么找木柴取暖?况且天寒地冻积雪覆盖,也根本不可能找到木柴。 四个人这才意识到遇上大麻烦了,趁着风雪未至,冒着遇到狼的危险,一起到荒原深处收集木柴,十分辛苦。回来的路上还说,之前储备的木柴很充足,都是小地主儿烧得太快,要不是小妞儿发现,等到雪暴来临,大伙就得在地窝子里等死了,这次太悬了,今后一定不能如此大意。没想到转天起来察看,木柴又少了很多,小地主急得直跺脚,脑袋上都冒汗了,他向毛主席发誓说绝对没用过这么多木柴,这不是见鬼了吗? 伪军多了个心眼儿,当天给储存的木柴做了记号,等到第二天一看,果真少了一小堆儿。 四个人面面相觑,心头涌起莫名的恐惧,储存过冬的木柴怎么会不翼而飞?莫非是被人偷走了?可木柴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与其来偷还不如自己去捡,再说这17号农场周围全是没有人烟的荒原,哪里会有偷木柴的贼? 不管是闹鬼还是有贼,这一天少一小堆木柴,十天半个月下去,我弟弟他们就熬不过这百年不遇的严冬了,那真是土地爷掏耳朵——崴泥了,四个人只好把木柴搬到隔壁的地窝子里,这天夜里都是格外留神,将压好子弹的步槍放在旁边,睡觉时也不忘睁着一只眼,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木柴总不可能自己长出腿儿来跑掉。 荒原上的地窝子三个一排,底下的土炕相通,通过烧柴的位置不同,可以控制加热的区域,小妞儿一个人住在左边那间,当中是我弟弟他们,右侧用来存放木柴和食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弟弟听到右边那个地窝子里有轻微的响动,一听就是有人在挪动木柴,他赶紧睁开眼,轻轻推醒小地主和伪军,三个人顾不上穿衣服,只把皮帽子扣在脑袋上,抄上步槍,蹑手蹑脚地来到外面,见旁边那处地窝子的门板开了条缝,打开手电筒往里面照的时候,正赶上一只毛茸茸的大狐狸,用嘴叼着木柴要往外溜,那狐狸在暗处突然被手电筒照到,双眼顿时放出两道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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