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北平的猫猫狗狗和其它
作者老蛙一家跟我家是世交,都是文艺世家。他生前是中戏教授,遭受过严重的右派冲击,我印象中他是一个品格特别高尚的人。不光画画的好,而且跟我父亲一样也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深得孩子们的喜爱。这是他大女儿刚刚发给我的她老爸生前在自己的博客里写过的一篇回忆小文。讲述了我们上一代人在北京的故事。也许是艺术家的缘故,他的故事充满画面感。读着他的文字彷佛在听他讲故事。故事如此有趣,故登载在我的园地与朋友们分享。大题目为艺萌所加。
猫猫狗狗和其它
坐井观天一老蛙 猫猫狗狗和其它 最近拍的爱猫妞妞的片子受到我师沈冬的嘉许,得意之余不禁回忆起这麽多年来豢养宠物的那些一时半会难以忘却的种种小事儿。 四岁(1936年)以前在太原住的时候,家里似乎没养过什么宠物。以后到了北平,住在豆腐池22号,我的记忆里出现了第一个宠物——狗,一只全身栗色长毛的雌性牧羊犬,是父亲从一个外国人那里买来的,所以它的名字也是洋的——迪丝。 人们喜欢它,因为它的脾气好,见了人就摇尾巴,却又有点看不上它,因为它竟然不能担当起一个狗最起码的责任——看家。一天夜里闹贼,贼们把院子里所有可以拿走的东西扫荡一空,连一只泡菜坛子都没放过,特别“难为”这些贼们的是,他们硬是把一辆放在院子里的英产28凤头牌自行车翻过墙头给盗走了,这么大的动静这位迪丝小姐竟然没有吭一声,其“脾气”之好由此可见一斑。 它还有一宗罪,是和我有关的;当时我头上长了头癣(也称瘌痢头),被幼稚园的老师告知家长,为了不让我的头癣传染给别的小朋友,必须把我的头癣治好以后才能来上学,这简直有点“勒令退学”的意思,这可是个非同小可的事,大家议论我怎么长的头癣的时候,送我上学的仆人说都是我整天和迪丝玩,迪丝用它的舌头舔了我的头的缘故,其实这是冤枉了它,这和它舔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头癣是在理发馆理发的时候被没有消毒的理发工具感染的。 头癣在当时是比较难治的一种皮肤病,有“内科不治喘,外科不治癣”之说。不治也得治,不然怎么能上学?!于是到了当时最好的医院——协和医院,那时候有病看病还是以看中医为主,西医医院还很少,有几座也都是有外国慈善机构的背景,一般人对之都有点望而生畏。带我去看病的是我的姑姑,她在辅仁大学读数学,教她们的老师好多都是外国人,自然见到洋人也就无足为怪了。 协和医院的建筑是当时有数的几座现代建筑之一,从木结构的平房里走出来的我,进到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大楼里,那种感受非常像置身于天安门门洞里面的感觉。给我看病的是一位留着胡子的外国医生,在他后面站着几位显然是他的学生的中国青年男女,他在我头上用镊子拔了几根头发,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可能是被显微镜下太多的癣虫给吓着了,他做着很吃惊的鬼脸,眼睛瞪得圆圆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招呼站在他后面的学生来看,然后用外国话和他们说了半天,最后医生要我再来复诊,也没有开药就打发我走了,看来我是做了一次医学课上的小白鼠。 第二次是母亲带我去的,医生开了一种脱发药水,吃了这种药就会把生了头癣的头发全部脱光,然后再涂上生发药,新头发长出来头癣就好了。那天看完病,母亲带我就便去逛协和医院附近的东安市场,一路走来我手里的脱发药水因为瓶盖没盖严,流出一些来,我用舌头舔舔,甜的,一边逛东安市场,一边舔药瓶,等回到了家里,这瓶药已经所剩无几。没过几天药力发作,我成了一个一根头发都没有的大秃瓢,荣获雅号“灯泡”。之后又涂一种黄色像凡士林一样的药膏,奇臭无比,连迪丝都远离我而去。不过臭归臭,药还是真灵,不久新的头发长出来,头癣治好了,我又可以去上幼稚园了。 七七事变之后,祖父随国府南迁,父亲为避日寇耳目,退掉了原来租住的四合院,搬到后鼓楼苑15号,一个并不是很考究的四合院的后罩房,虽然也是一个独立的院落,但它只是整个建筑的很不显眼的一部分。搬来之前房东有约:不能养狗,因为他们家已经有4、5条狗了。我们只好将迪丝割爱,因为当时是为了避日祸而仓促搬家,所以来不及为它找个好主人,就让每天来收垃圾的清洁工领走了,至于它后来的结局,一定是很惨的,今天想起来还是非常难过。 到了新家之后,大狗是不能养了,父亲又买了一只小“袖狗”,黑色短毛,短到像贴在皮肤上一样;之所以叫它“袖狗”,是因为它小到可以装在过去宽袍大袖老式男装的袖口里。他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连普通的椅子都爬不上去,必须由人把它抱上去;它的叫声也非常细小微弱,还不如猫叫的声音大。因为它太小,放在地上怕不小心被人踩着,所以它的主要活动场地是在书桌宽大的桌面上,因此有人说它是靠吃砚台里的墨活着。没过几天,这只还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小家伙,不知怎的自己跑到院子里,正好房东家的大狗过来,只咬了它一口,我们的袖珍狗就命丧黄泉了,这事也没法找房东理论,因为人家有约在先嘛。从此家里再也见不到狗的踪影了。 原来家里请过一位做饭的大师傅老王,他是个老处男,业余爱好就是养鸟。老北京人喜欢养鸟,养的鸟也分档次,上等的百灵、画眉、八哥……,不仅身价贵,而且不好养活,要吃荤的如蛋黄等等,吃饱了还要溜,提留着鸟笼子满大街的溜达。普通的就是黄鸟、交嘴……,就没那么讲究了。我家的老王一没有那个财力,二没有那么多工夫,自然就养了黄鸟;它是一种小型的鸣禽,毛色黄绿略带灰黑色,鸣声清脆婉转,叫起来全院子都能欣赏到它那美妙的歌喉。平常喂它小米,间或改善生活,就喂它苏籽,据说就是紫苏(食材、药材)的种子,富含油脂,有清香。老王对它关爱备至,夏天为了防晒,他找来马齿苋一类的野草盖在鸟笼上,一方面为鸟儿遮阳,一方面也可以让鸟儿吃些新鲜“蔬菜”。 有一天飞来一只雌性黄鸟,站在鸟笼上和笼子里的黄鸟卿卿我我,老王见此情景,心中忽有灵犀,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一只“打笼子”,这是一种利用家养的鸟引诱野生的鸟进到笼子里面来的扑鸟工具。这种“打笼子”用竹篾条编的,分上下两层,下层装的是家养的鸟,是诱饵。上面一层放上鸟儿喜欢吃的鸟食,顶部设置了一个可以开阖的机关,当被诱惑的野鸟站到这个机关上吃笼子里的东西的时候,顶部的盖子就迅速落下,自由鸟就成了笼中鸟。老王在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上安装了一个像旗杆上可以升旗的装置,把这个“打笼子”挂到树梢头。他用这个“打笼子”居然诱扑到了几只鸟;那时候和现在不同,即便在城里也会有野鸟飞来;不比现在,别说鸟,连个蚂蚁都难得遇上一个。他把它们拿到鼓楼后头的鸟市上去卖,这点收入对他微薄的工资来说也算是不无小补。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注),这是住在四合院里老北京殷实人家的写照。我们虽然不是老北京,也算不得殷实,不过一个鱼缸还是有的。它灰色瓦质,直径1m左右,深约60~70cm,里面种了一棵子午莲(睡莲),还养了几条朱红色的小金鱼,它们是一开春在沿街叫卖小金鱼的小贩那里买来的,放养到鱼缸里,没过多久就能长到两三寸长。我小时候喜欢钓鱼,渔具齐备,钓饵也香,可就是钓不上鱼来,无论是在北海、什刹海还是中南海甚至颐和园的昆明湖。为了一过钓上鱼来的瘾,鱼缸里的小金鱼就成了牺牲品。这些小金鱼可比那些河里的野鱼傻多了,一钓一个准,钓上来再放回去,到了(liao√)这些可怜的小金鱼还是用死亡对我的残忍做出了它们无声的抗议。 房东不让养狗,但是没有不让养猫。我们就从亲戚朋友那里要来小猫养着,可是这些小东西来了不几天就会莫名其妙地失踪,这样的惨剧接二连三地上演,失踪的小猫也有好几只了,也就不敢再养。一个冬天有阳光的下午,一位我们孩子们都喊他老太爷的远房亲戚来串门,以前他也常来走动,每次来都要给我们带些花生糖果之类哄小孩的食品。这次来,他的举动有点怪,他手里抓着撩起来的皮袍子的下摆,我们想在他撩起来的皮袍子里面一定兜着什么好吃的东西了。我们把他迎到屋子里,他把抓着皮袍子的手撒开,一个小猫跳了出来,它的毛色乌黑光亮,嘴头是白的,四个脚爪也是白的,眼睛是柠檬黄色的。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礼物让我们这些孩子们兴奋不已,蹲在地上围着它逗它玩,它并不像别的猫,见了生人就藏起来,它只是有点陌生,竖着尾巴战战兢兢地观察着四周,它这与众不同的亮相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给它起了一个极普通的名字——小黑,它也很快就认同了这个名字,只要一叫它,它就踮儿踮儿地跑过来。小黑和人很亲,时常围着人的腿转来转去,用它的身体在你的身上蹭,有时候它会主动地跳到人的身上,依偎着你,当你用手轻轻的抚摸它,它会发出轻微的有节律的鼾声,小孩子们说这是猫在骂包公,猫打的呼噜是在说:“许送,不送,包老爷杂种”,这里面可能有一个包老爷曾经应许过猫老爷什么事,后来包老爷违约了的故事。包老爷究竟怎么得罪了猫老爷,让猫老爷这么世世代代的骂下去,就没人说得清楚了。 打呼噜、在人身上蹭,这些向人讨好的小伎俩,是个猫就会。而我们的小黑却来了个大手笔,让我们对它都不得不另眼相看。有一天半夜三更,忽然听到堂屋里有动静,好像是有猫在打架,打得很激烈,它们声嘶力竭的嚎叫声把我们惊醒了,我们冲到堂屋开灯一看,只见一个小狗一般大的狸花猫正在和我们的小黑对持着,看到来了人这只大狸花猫才仓皇而逃,我们的小黑怒目圆睁,直竖的尾巴还在那里微微地颤抖,看来一场生死的搏杀还有点意犹未尽。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小猫,居然敢于和比她大好几倍要把它当老鼠吃掉的野猫拼个你死我活,我们的小黑真是非常了不起!从此也解开了此前小猫失踪之谜。有了我们这只英雄的小黑在,那只野猫再也不敢前来滋事。 小黑长大了,身体修长,毛色黑里透紫,像是涂了油似的发亮。母亲曾经担心会不会有贪心的人会把它偷走,用它的皮毛做皮大衣的领子。小黑的身形矫健,动作敏捷,爬树上房,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平常逗它玩,我把手藏在沙发靠垫下面,露几个手指头轻微的晃动着来吸引它的注意,小黑很通人性,它知道我在逗它,它就又轻又快地跑到沙发的另一头,把身体匍匐下来,一面轻轻地调整着它准备进击的身体,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手,突然一蹿,它的尖牙利爪同时降临到我的手上,让我都来不及反应,它的由静到动的转换之快,它的霎时爆发力绝不亚于博尔特百米起跑的速度;小黑很仁义,它知道这是和我玩游戏,所以它的牙和爪只是意思到了,并没有把我的手真的当成老鼠去咬。 说到捉老鼠,那可是小黑的强项,经常是捉到老鼠先不吃,把吓得半死的老鼠放在面前,而且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当老鼠以为猫不注意想溜走的时候,它闪电一般地把老鼠抓回来,仍然放在面前,老鼠吓得装死不敢动,他还用爪子扒拉扒拉它,不敢动也得动!看小黑戏弄老鼠也是我们的一大享受。冬天了,睡在被窝里也冷,常常把小黑抱到被窝里一边和它亲热一边用它的体温取暖,虽然遭到母亲的反对,我们还是偷偷的这样做。当它卷伏在我只穿着内衣的身旁,当它那毛茸茸的皮毛接触到我的皮肤的时候、当它打呼噜时候有节律的轻微的震动传到我的身体的时候,那种舒服简直无以言表。 1949年房东把房子卖了,我们不得不找房搬家,几经辗转才在赵登禹路52号定了下来。这个房东比原来的那一个还狠,连猫也不能养,理由是他们家有狗。和我们共同生活了十来年的小黑又面临着和迪丝同样的命运。母亲在百般无奈之下想到了这次搬家请来帮忙的一位原来在父亲工作的农场里的职工,他家住在北京南郊的丰台,母亲问他愿不愿意收留小黑,能不能把它带到他在农村的家里去,这位叫石德元的职工是个厚道人,平常家里有事也经常找他来帮忙,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在该搬的东西都搬走了之后,母亲找来一个空的面粉袋,把小黑装在里面由石德元带到丰台去了。 事情过去一年多,一天上午母亲忽然听到屋子对面的房顶上有一只猫在叫,听起来很像是我们的小黑,母亲出去一看,果不其然正是我们的小黑,它显得那么憔悴疲惫,瘦骨嶙峋,毛色灰暗完全失去了原来的光采。母亲叫它,示意它下来,可是它畏畏缩缩地不敢往下跳,原来那个爬树上房,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小黑已经不是它了!它离开我们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们这个新家搬到什么地方,而且它是装在面粉袋子里带出城的,即便是原路而返,它也不会知道路在何方?! 从遥远的丰台返回城里要经过几道内、外城的城门(50年代初,北京的内外城城墙还没有被拆除)它怎么能知道应该从哪个城门进来?进城还要过护城河,它怎么知道应该走哪座桥?它是经过了多么艰难的寻觅才找到了它原来主人的新家,它是靠它灵敏的嗅觉?还是像鸽子一样脑子里有一个定向系统?还是它有一种生物的本能?它真是了不起,从它战胜野狸猫起,他就是一个不同凡响的猫!它就是我们家最真诚的不弃不离的朋友!或者可以说它就是我们家中的一员!那天中午弟弟们放学回来,母亲把这个惊天的奇闻告诉他们,他们马上爬上房把小黑抱下来,它显然衰老了很多,精神也显得很委顿。他好像知道外边有狗,所以它也不敢出屋子。 大约又过了一年,有一天它默默地出去了,……。 (注)“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老北京民谚。指住在四合院里的殷实人家有代表性的几样东西。天棚是指夏天为避暑热,在院子里用杉高、苇席搭起来的遮阳棚。鱼缸是用来养金鱼或种荷花的,质地或瓷或陶或瓦,一般放在靠近南边屏门的地方。石榴树,种在正房(北房)门前两侧。每至春末夏初,榴花似火,入秋果实累累,是不可或缺的庭院观赏植物。而石榴多籽,更喻“多子多福”。先生是指教家馆的教书先生,相当于现在的住在家里的家教,只有富裕人家才请得起。狗肥、丫头胖说明伙食标准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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