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画与上层阶级的身份标签ZT
在浪漫主义者看来,艺术品是艺术家从身上撕扯下来的血肉;艺术品是凝固的时间;艺术品是文明的碎片。而在现实主义者看来,艺术品是身份的标签和阶级的符号;艺术品是上流社会的敲门砖和结识权贵的筹码;艺术品是古代上层精英社交的润滑剂和雅债。
浪漫主义者的观点没错,现实主义者的看法也难以辨驳,从文艺复兴的欧罗巴到工业革命的美利坚,从明清的江南文人圈到新世纪的大中华区,各国历朝历代的上层阶级都把艺术品当作身份的符号,艺术品是上层阶级与其它阶层区分开来的重要标签。
昔 日的浮士德说: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ön!(美啊,请为我停留吧!)今天的大富豪说:美啊,跟我回家吧!——拍卖场上的艺术品就跟他们回家了。那么,是不是有钱把几件天价艺术品扛回 家,就拥有了文化精英的身份?墙上挂了名家之作就等于给贴上了上层阶级的标签呢?我们先看看在中国古代,艺术品如何成为精英阶层的身份标识。
隋唐时期,通过科举考试进仕的官员仅占百分之七,官员多由贵族门阀世袭或者推荐。宋代伊始,为了培养一个忠心耿耿的统治集团,以对抗虎视眈眈的贵族门阀,宋太祖正式开科取士,随后文人屌丝阶层一跃成为国家的统治集团。
有明一代,文人的生活方式、品味格调逐步取代皇家审美成为社会的主流。社会上的各个阶层都以模仿文人士大夫阶层的审美为荣。但是,“文房十三事”过于繁琐、 吟诗作对太过艰涩,园林庭院所费不菲——收藏书画和古玩就成为了追随文化偶像、附庸风雅最快的捷径。一书一画,饥不能食,寒不能衣,但是“有无书画骨董属 雅俗之分。”“贵介风流,雅人深致,皆于此见之。”至此,企图跻身上层阶级的商贾豪绅无不热衷收藏书画艺术品,书画骨董成为上层阶级的身份标签。
对古代的文人士大夫阶层来说,艺术,是个动词。古代的文人画家们不但鉴赏、收藏和创作艺术品,事实上,他们的生活就是一件赏心悦目的艺术品,他们的生活哲学 是书画艺术的底色。作为最接近文人士大夫阶层的商人阶层,他们对文人精英的生活方式和审美哲学亦步亦趋,仿佛今日世界的时尚男女紧盯着纽约和巴黎秀场的新 潮流。
旧时的文人精英的确不负文化偶像和时尚偶像的名头。文人画家的庭院里,“前辟广庭,俱植芭蕉。堂前松石梅兰,列置楚楚。旧竹数杆,岩石乱松,青翠溢目前。”文人画家们不但赏画、绘画,事实上他们就住在画中。而商贾和富家翁只会弄个“天棚葡萄金鱼缸,肥狗壮丁胖丫头。”
文人精英每月从数百里外的高山名涧中运回上佳泉水,闲暇之余,相约三五名人高士,携名妓、童子于林间煮茶。回家后再画两幅《松壑飞泉》、《东山携妓图》流传后世。而走卒贩夫只会牛饮,竖贾豪绅们纵然买到了最贵的茶叶,也难以约到当红的名妓出游,更别说作画写诗。
江南水道纵横交错,彼时的文人士大夫大多备有一艘书画船,“满船书画同明月”,书画船好比一间可以漂移的书房与画舫。私家游船上“可布十余席,中设小榻独 坐,后辟行厨,可以茗饮”,文人们在船上或豪于诗、戏于画、纵于酒、狂于歌。四处游览,或逛庙会、或游至胜景赏秋色、或寻亲探友。而其它阶层则热衷于在庙 会和集市上擦肩接踵地趁热闹。
文 人精英不仅是文化偶像,也是时尚偶像,彼时的青楼名妓对才子文人青眼有加,善书画的文人不仅仅是一醉秦淮河,唐寅、仇英们把勾栏章台的一帘幽梦用春宫画描 绘了出来,且看:青纱帐中立琵琶,海棠树后藏樱桃。继而:花压髻云偏,娇语莺声颤,踏春桃源处,蕊红正新放。历代的文人才子与名妓的风流故事满坑满谷,而 商贾富绅与妓女的故事,我们似乎只看到一句: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文人精英阶层熟习文房十三事:随意散帙、焚香、品茗、鸣琴、挥尘、习静、临摹法书、观图画、弄笔墨、观池中鱼戏或听鸟声、观卉木、识奇字、玩文石。而一心加 入上层阶层的商贾,只能捧着文震亨的《长物志》一类的“上层阶级格调指南”细读,仿佛今天的中产阶级研读保罗·福塞尔的《格调》。
古 代的精英阶层从文化层面来区分开雅与俗,雅就是上层,俗就是下层。文人精英阶层嘲笑商人的庸俗,鄙夷权臣的节操。在他们看来,金钱与权势并不是社会阶层分 级的唯一标准,通过教育与科举建立起来的“文化地位”和文人精英的雅集社交才是上层与下层的根本区别。而对书画古玩的鉴赏、收藏和创作则是却区分雅俗的重 要标志。
当 然,文人精英阶层的书画游戏并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桃花源,这个圈子内也有许多脏污纳垢、有辱斯文的故事。彼时的文人名士不屑于用珠玉财宝来斗奢,却用书画 鼎罍等古玩来互相角力,聚会之时往往在墙上遍挂名画,罗列鼎罍,互相夸耀,如董其昌、韩古洲、文嘉、文澎兄弟等等,风流一时的人物也热衷于此道。其实这也 是一种恶俗。
比夸耀自大更恶心的是巧取豪夺,黄公望在《富山春居图》的题跋上就暗示了此卷可能陷入后人巧取豪夺之中,历史证明他是个成功的预言家。在艺术世界中一向不乏 此类肮脏故事,权臣严嵩曾把画家周臣软禁于家中,令其无偿作画,压榨殆尽才把人放回家。这已经不是有辱斯文,简直就是违反朝廷律令的恶行。
书画骨董的热潮也带动了赝品的流行,明清时期的江南周边成了赝品制作的重灾区。号称古往今来收藏第一人的项元汴,后人评价其收藏:珍品大有可观,赝品也过半。至于名士文人知假卖假更不是新鲜事。
尽 管斗奢、巧取豪夺、赝品泛滥,甚至“雅贿”、“雅债”种种阴霾笼罩文人精英阶层的艺术世界,但是他们毕竟创造了一种属于文人阶层的生活美学,一种精英阶层 的艺术脉络,一个士子的精神世界和品味格调,充满文人理想主义的艺术桃花源成为各个阶层心向往之的精神归宿。在这个上层阶级的游戏中,书画古玩固然是上层 阶级的“标配”,但并不意味着你买下几件珍稀的书画就能跻身文人精英集团,成为上层阶级。书画和古玩也许是不错的敲门砖,但还不是入场券。重要的不是拥有 几件书画骨董,而是彻底融入文人阶层的生活美学、价值观和艺术观。
中国的文人精英把持上层阶级的话语权历一千年,及 至明代中晚期,商品经济的大发展与消费能力的提升,人的欲望与本性解放复苏,享乐主义与消费文化开始慢慢形成。这对原有的阶层等级是一种巨大的破坏与冲 击,许多人盼望重新洗牌。事实上,他们成功洗牌,文人精英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中心——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仰望了一千年之后,新贵和商贾终于由 跑龙套的配角成为万众瞩目的主角,当然,书画骨董依然是上层阶级的“标配”,但是此种“标配”已经不再是昔日的风格——清代中晚期伊始,传统书画、明式家 具和园林美学都开始衰败。
高居翰的《写意——中国晚期绘画衰落的原因》一文认为,中国画在清代开始衰败,主要原因是消费文化的盛行让文人画家们不再以公开售画为耻,文人绘画不再是明 代的抒发心性、内省自娱的笔墨游戏,高居翰先生认为商业化让画家们追求利润与效益,产生了许多粗率疏漏的“写意之作”。
高居翰先生的观点也许还不够全面。事实上,在文人画死去之前,文人阶层的情操与气节已经死亡。随着明代的灭亡,明代文人的清高倨傲、澹泊致远的士气也被 风吹雨打去。明代文人用书画作为媒介所营造的社交雅集的氛围,被真金白银的交易所代替。从明代的文震亨所鄙夷的:“手执卷轴,口论贵贱,真恶道也。”变成 了清代郑板桥的公开标价:“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
清代的文人士子在新主的“大棒与萝卜”的双重调教之下,激越的士气被消磨殆尽,开始追求奢靡华贵的生活。黄宗羲在《寿徐掖青六十序》中写到明末到清初的士气之变化:“年运而往,突兀不平之气,已为饥火所销铄。落落寰宇,守其异时之面目者,复有几人?”
清代的绘画的“粗糙写意”意味着明代文人精英阶层的矜持和情操已然“零落成泥碾作尘”,同样,从古朴幽雅的明式家具到繁复华丽的清式家具的样式变化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明代与清代的文人精英的艺术审美受到了精神与气节的影响。
明式家具并没有一味追求舒适和华贵,而是注重文人精神的表现,在明式家具的设计、摆放和使用当中,体现了明代文人的哲学观、价值观与审美观。譬如天圆地方的 认知、天人合一的思想、士农工商的等级秩序、品茗赏画拂尘观花的文人雅集,凡此种种,都影响着明代家具发展的方向。明代文人的审美观与价值观,决定了明式 家具的样式。
古朴雅致的明式家具与繁复华丽的清代家具,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背后,隐喻着明、清两代文人士子不同的理想和追求。清代之后的文人阶层,少了明代文人的清高孤 傲、淡泊宁静的士气,加上商业文化的熏染。乾隆朝伊始,家具的风格大变,注重豪华、厚重、精致、艳丽的风格,精细而繁复的雕饰题材多采用富贵、喜庆、吉祥 的隐喻,与明代的古朴、清朗的风格背道而驰。清代乾隆朝之后的家具风格的大变,背后是隐士理想的陨落和享乐主义的兴起,也意味着文人士大夫阶层的风骨和节 气的剧变。
有清一代,书画、家具、古玩固然还是上层阶级的身份标签,但是此类“身份标签”的风格已经随着文人的哲学与生活态度的改变而改变。中国画与明式家具日渐式 微,文人精英阶层作为上层阶级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新时代的权贵和商贾们洗牌成功,俨然上流阶层自居,商人和新贵们重新定义了“上层阶级”,但是他们无法 重新定义一种生活美学,他们没有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阶层的美和艺术。
宋元明清历朝,商贾一直是上层文人精英的追随者,富绅们一直在通过收藏书画艺术给自己贴上身份的标签,当他们成为上层阶级的主宰之后,却发现这个身份标签的成色已经黯淡,因为创作书画艺术的文人精英阶层不复存在。
商人阶层一直是规则的模仿者,当他们有权力成为规则的制定者之后,却发现自己陷入“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境地。除了运用各种生意手法来运作艺术品市场之外,他们对于建立一个属于自己阶层的艺术世界和生活美学毫无认知。
在明代的江南文人看来,儒家传统与文人品味是上层阶级的标签。西方世界则认为欧洲皇室传统与文化教养是上层阶级的标签。而今天的中国则以审美上的虚无主义为 原则,认为金钱与权力是上层阶级的标签。最高级消费的就是那些价格最昂贵的商品,最值得仿效的就是最有权势者的行为。我们大概可以说,今天的阶层划分取决 于金钱与权力,与文化教养无关。
商 人和新贵们努力了一千年,从亦步亦趋的追随者成为了上层阶级的主宰者,尽管艺术品依然是上层阶级的身份标签,但无论是红色题材、写实主义、新文人画,还是 新水墨、当代艺术···这些艺术流派的都与商贾富豪的精神气质格格不入,回望历史,中国画之于文人士大夫,宗教画之于中世纪的贵族,现代主义之于工业革命 时期的大资本家···那才是名副其实的身份标签——这是一千年前的盐商和一千年之后的地产商都想不到的。
作者:廖廖 原载:《艺术品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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