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的公共空间:艺术圈的微信与微博
作者:廖廖 原载《艺术品投资》
中国人很早就有了“空间”的认知和审美,《山海经》中四翼六足的“肥遗蛇”象征着四方六合的空间方位;“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是空间的美感和禅意;“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是空间的惆怅;“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是空间的幻想。自宋代伊始,我们也有许多“公共场所”,从市井胭脂的勾栏瓦舍,到文人士林的园林雅集。我们有“公共”,有“空间”,可惜的是中国的艺术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孵化自由精神与 人文主义的“公共空间”。
最早的“公共空间”出现在18世纪的欧洲,随着市民阶级的兴起和自由精神的萌芽,各式各样的俱乐部、咖啡馆、酒吧、沙龙、剧场、美术馆遍地开花,中产阶级与知识分子在其中交换信息、发表演讲、批评对手,讨论文化与艺术,乃至公共事务,形成了最初的公共空间。
咖啡馆、酒馆、沙龙等场所给人们提供了启蒙、对话、辩论、批评的公共空间,各个阶层人士的公开辩论与自由对话,瓦解了旧贵族阶层的文化与审美,动摇了皇室和教廷统治的合法性基础。人们在公共空间的对话中获得启蒙,自由主义与人文主义精神得到滋养,新思潮与新艺术在公共空间的批评与辩论中获得合法性。各种未成 熟的新思想、新价值在公共空间中碰撞、冲突,最终产生成熟的新价值与新秩序。这是公共空间对于艺术与文化的意义。
公共空间发展到今天,酒馆已成往事,沙龙已付笑谈,我们已经来到互联网的世界。比起沙龙和咖啡馆的闲谈,杂志和酒馆中的辩论,今天的微信与微博有着更快的传播速度、更丰富的信息呈现、更广阔的虚拟容量,这个加强版的公共空间是新科技时代送给我们的礼物。可惜的是,这份没有说明书的礼物对中国艺术圈来说是如此的陌生,以至于我们根本不能正确使用。
倘若把全中国的艺术区、艺术院校和艺术机构的艺术家、师生、批评家和从业者···乃至哲学界、文学界、音乐界的文化人,全部聚集在一个大会场内,让大家有机会进行对话、探讨和辩论,那将会发生什么事?艺术史的方向会否因此改变?——“微信与微博”就是那个聚集了所有艺术人与文化人的“大会场”。但是遗憾的 是,这个“大会场”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我 们只看到艺术机构和艺术媒体将微信与微博当作自媒体的广告橱窗,艺术家、策展人和批评家将其当作人情游戏的社交平台。微信与微博上只看到艺术的八卦,看不 到艺术的启蒙;只看到市场的乱象,看不到当代精神的萌芽;只看到朋友和师生的互相捧场,看不到艺术与文化的跨界对话。看不到超越团体与利益关系的同行大辩论,看不到旧秩序与新思想的碰撞,看不到艺术方向的转变,也看不到任何历史因此而改变。微信与微博作为一个可能汇聚所有声音的公共空间,在我们的传统、人 情、资本和权力的束缚下完全失语。
中 国传统文化是一种封闭型的文化,对外我们瞧不起洋人蛮夷,从宋代开始就与外来文化绝缘,对内我们以阶层和派别为藩篱划分出一个个小圈子。封闭是中国艺术的关键词之一,文人画的本质就是寻求一个隐秘的私家“桃花源”,我们从来不曾想过建起一个公共的“乌托邦”。中国从来没有出现过艺术与文化的“公共空间”, 文人雅集是社交平台,算不上公共空间,因为文人阶层掌控了雅集的话语权,聚集其中的全部都是文人士大夫,或者追随认同文人的审美和价值的贵族和商贾。文人 雅集上没有任何反对文人价值观和审美观的声音。中国艺术史上,超越阶层、派别和文化身份的对话与辩论从来不曾发生,今天的微信与微博也未能改变这一点。因 此,尽管微信与微博给了我们一个对话、批评与辩论的公共空间,而我们却用来给朋友捧场、给大佬点赞。
事实上,艺术圈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封闭,今天的艺术圈已经不太用微博了,大家觉得微博上的发言太“公开”,也没人觉得微博是更理想的对公众进行艺术启蒙的空 间。艺术人更爱微信的朋友圈,我们不愿意面对公众,只愿面对亲密的朋友圈。因为在朋友圈的包围中我们感觉更加安全、更加温暖,每一条信息都有人点赞,每一 张照片都有人捧场——我们无意在批评和辩论中接近真理,我们不希望造成任何观点的对峙。坦荡的批评与质疑只会让人觉得你不谙人情、不识时务。
微 博和微信因为容量巨大的虚拟平台也催生了一大堆“艺术媒体”,但是新兴的艺术媒体并不以深度和广度为追求,它们只是把各种艺术新闻和艺术八卦重复一次又一 次。因为虚拟空间上的信息来得太轻易,重复与抄袭成为诸多艺术媒体的主题曲。如果说微博与微信上有一百个艺术媒体,那也只是把一个媒体的内容重复了一百 次,而不是有一百个不同的角度和深度来评论和报道艺术资讯。
微 信与微博的虚拟平台降低了艺术媒体的门槛,使得媒体失去了精英的身份。但是大众化并不等于低俗化和潮流化,许多电子艺术媒体为了吸引眼球,热衷于艺术史的八卦故事,或者把传统的艺术图像卡通化。流行杂志当然可以把《雍正行乐图》和《十二美人图》动画化,但是作为专业艺术媒体,当流行媒体在把《十二美人图》 动画化的时候,专业艺术媒体应该清楚,阐述《十二美人图》中的门廊、窗户、多宝格等结构复杂的空间暗喻宫中女子被“深藏”、“珍藏”的玩物地位才是专业的正道,而不是跟随流行媒体的脚步博取廉价掌声。
把微信与微博视为社交的工具或者游戏的玩具,都低估了它的能量。微信与微博能不能给我们带来艺术启蒙、当代精神和人文主义,关键在于我们把微信与微博看作是 一个“社交平台”和“自媒体”,还是一个“公共空间”。如果我们把微信与微博当作社交平台,那么我们只能以点赞党的身份深陷在人情江湖的泥沼。如果我们把 微信与微博当作自媒体,那么它就仅仅是艺术机构和艺术家宣传自己的广告橱窗。如果我们把微信与微博看作一个“公共空间”,那么在这个公共空间之内,可以对 话、辩论、思想碰撞、展示艺术人的真实生活、加深圈内和圈外的沟通了解、用艺术对抗庸俗文化,以产生更加深刻和广阔的艺术场域。
康德说:人类文明进化到一定程度才能感知到“空间”。康德的空间哲学观备受非议。但是“公共空间”的确是文明进化到一定程度才会出现。18世纪的孟德斯鸠在描述作为公共空间的沙龙时说:“它们(沙龙)已经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共和国,成员都非常活跃,相互支持帮助,这是一个新的国中之国。”——3个世纪以前的这句赞美是对今天的我们的莫大讽刺。300年过去了,我们的艺术圈依旧无法摆脱传统、江湖、资本、权力的束缚,依然没有一个真正的公共空间。
作者:廖廖 《财富堂ART》、《站台中国》、《顶层》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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