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 曹雨
中国食辣史 大家一开始看到这个题目可能会觉得,一个广州人来讲辣椒,是有点奇怪的事情。我对辣椒的兴趣实际上跟我自己的家庭是有关系的。我的父亲是广东人,我母亲是湖南人,所以在我们家里经常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做饭要不要放辣椒?最后还是放了辣椒的。 吃了辣椒以后,我心里就产生了这些疑问:为什么我们家的菜是辣的?别人家的菜是不辣的?为什么湖南人吃得那么辣?而广州人不怎么吃辣?这些都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我心里面一直都有这些疑问。所以带着这些问题,我后来做了很多很多的田野调查。 除了家里面吃不吃辣的问题之外,我还关注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去年“山竹”台风吹袭广东的时候,广东的超市里面大量的东西都被采购光了,就只剩下了辣椒。 广东人不吃辣还有一个文化上的想象。我个人一直觉得广东最大的宗教应该叫做“怕上火教”,广东人的口头禅是“好热气”,就是很怕上火。对辣椒产生了兴趣之后,我开始做一些研究,就先找文献来看,看辣椒是怎么传入中国的,我们中国人又是怎么认识它的。结果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点,就是辣椒在进入中国的前一百年的时间里,基本上是作为一种观赏植物存在的。7500年前,在美洲大陆上开始人工种植辣椒的时候,大家都是拿来吃的,但是为什么到了中国之后这个食物的信息丢失了呢?因为在研究人类学的时候,我们会特别关注“可食”与“不可食”的问题,比如说为什么狗肉、猪肉在一些文化里会有可食/不可食的问题。辣椒也有这样的问题,它其实是从不可食变为可食的。哥伦布到了美洲之后很快发现了辣椒。大家知道哥伦布航行美洲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他是要寻找亚洲,发现新航路。结果他到了美洲,发现了一块新的大陆以后,就把这里的人叫做Indians,实际上他是说这些人是“印度人”。 他一生都在坚持这一点,就是我发现的是亚洲,不是美洲,他不认为自己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也在极力跟欧洲人宣传这一点,说自己发现的这些东西都是亚洲的特产。他硬是要把辣椒叫做胡椒,所以为什么辣椒的英文名叫做pepper,就是这么来的。还有在欧洲的很多语言里面,比如说paprika,pimento,这些辣椒的名字都是跟胡椒有关系的,甚至跟胡椒经常混为一谈。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哥伦布有意为之的。辣椒到了欧洲以后,基本上就只在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牙和西班牙,也就是在这“两牙”大家会吃一下,然后它会经过地中海的航线,怎么样走呢?它从地中海航线一个叫贝鲁特的地方,贝鲁特当时是由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控制的,然后再经过小亚细亚,经过巴尔干半岛到维也纳。它是这样一个传播路径,等于是绕了一圈把辣椒传进了欧洲。 所以现在我们看,匈牙利是欧洲吃辣的一个很重要的节点,这跟奥斯曼帝国的传播是分不开的。1683年的维也纳之战,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欧洲的最后一个辉煌时期了。我们再说说亚洲是怎么样接受辣椒的。因为大家知道,现在全世界生产辣椒最多的地方就是亚洲,所以说这种美洲的植物可以说是彻底地改变了亚洲食物的面貌。我们知道来自美洲的食物对世界历史是有决定性的影响的,比如说玉米、土豆、番茄、辣椒,这些作物都对人类的历史有决定性的影响,甚至彻底地改变了中国历史的面貌。我们看辣椒来到亚洲以后走了一条怎么样的路线。首先往亚洲的新航路的开辟是由葡萄牙人来执行的。两牙当时在十五世纪、十六世纪的时候是海上的霸主,西班牙主要是向西的航路,而葡萄牙主要是开辟靠向东的航路,它们是分开来的,因为当时有教皇子午线的约定。第一个在亚洲的土地上开始传播这些美洲作物的人,就是Albuquerque。这个殖民者到了印度的果阿以后,就把当时在美洲发现的这些香辛料,包括番茄、腰果、菠萝、辣椒拿到这里来种植,这些在果阿种植之后,果阿出现了一大批很有特色的菜肴。 大家看一下,这里有果阿的鱼咖喱、酸辣猪肉。这个酸辣猪肉大家不要看它这个颜色,其实是非常辣的。 还有咖喱蟹这些食物都慢慢地出现了。当然在有辣椒之前,咖喱本身也是有辣味的,因为有姜来作为它辣味的来源。有了辣椒之后,咖喱里面的辣味就更加强烈了。葡萄牙人到了果阿之后,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继续向东拓展殖民地。他们到了哪里呢?到了马六甲,就是在建立果阿殖民地的第二年,Albuquerque就率领舰队攻下了马六甲。葡萄牙人当时是跟马六甲苏丹国交战,然后强攻下了马六甲。因为马六甲是一个中国人长期聚居的地方。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不要以为中国人的活动范围就仅限于中国,实际上中国人是长期都在东南亚经营和活动的。尤其是明朝和清朝的时候,东南亚华人的活动非常地频繁,马六甲是一个很重要的华人定居点和商业贸易节点。大家会觉得奇怪,当时中国是实施海禁政策的,为什么在有海禁政策的情况下还有这么多华人来从事商业活动?还能够跑到国外去?其实,正是因为海禁政策,导致当时的商人不能频繁地登陆中国领土,所以他们不得不在中国以外寻找一些贸易据点,当时马六甲就是这样一个很重要的贸易节点。除了马六甲以外,华人人数过千的还有其他几个地方,比如说苏门答腊岛的巨港也是华人的一个很重要的据点,还有吕宋岛上也有一些华人据点。这个地方叫做Bukit Chena Malacca,就是三宝山。 ▲ 马六甲三宝山,1860年拍摄
三宝山也是当时的一大华人据点。三宝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三宝太监郑和。这个地方很早就有华人的墓存在了。我们现在到三宝山可以看到什么呢?可以看到明代的墓。当时Albuquerque攻下马六甲的时候,马六甲是有很多中国人居住的。当他把这些来自美洲的植物带到马六甲的时候,马六甲的华人一定也接触到了这些植物。但是最终为什么辣椒作为食物的信息丢掉了呢?华人不知道辣椒能吃这个事情呢?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然后我就开始去找史料,但是很不幸,找不到。当时很多中国商人并没有记录的习惯,没有留下很多资料,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辣椒是怎么传进马六甲来的。但是我们现在再去马六甲的菜肴,可以看到什么呢?马六甲的娘惹菜。大家可以看到叁巴虾米(峇拉煎),这是一种虾酱、辣酱的混合菜。 还有叻沙,叻沙本身是“十万”的意思,是指非常多的香料的混合。 这些菜都是比较辣的。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当时马六甲的华人是怎么样慢慢地接受辣椒,将它作为一种食物的。但是这跟中国的情况是不一样的,辣椒到了中国之后,最开始不被认为是一种食物。中国人第一次记载辣椒是在什么时期,什么地点呢?明朝高濂是杭州人。他在《遵生八箋》中写了《燕闲清赏笺·四时花纪》,里面记了这么一段话:“番椒,丛生白花,果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这是辣椒第一次进入中国的记载。在这里他提到了味辣,但是它主要不是拿来作为一种食物来食用,而是作为一种花草来观赏。它是被记在《花纪》里面的,是一种园艺植物。 我们要回到明末江南文人的意境里面来看,为什么他们会有这种取向?其实明末的江南文人是非常喜欢造园的。当时苏州有一位很有名的造园家叫计成,他做了很多江南的园林。江南园林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奇花异草,园林的主人一定要采集这些植物。所以当时的江南文人有一个癖好,就是雇出海的商船去寻找奇花异草回来,要种在园子里面,要好看,然后还要跟人家炫耀说,“你看,这个东西你没有吧,西洋东西哟”。当然明末江南文人的意象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明朝很快就灭亡了。我们看看在明末清初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首先我们来讲讲中国人为植物命名的规律。因为我们中国长期引进外来的植物作为食物的一种,或者是作为经济作物。比如说我们现在种植的很多蔬菜都是来自外国的,像胡萝卜、胡荽、胡椒、胡瓜这些名称里有“胡”字的,都是外国来的东西。还有番薯、番茄、番椒、番豆,洋椒、洋芋、洋葱、洋白菜,这些也都是外国传过来的。 我们有以“胡、番、洋”来命名的规律——秦汉到唐宋之间传进来的基本上叫“胡”,唐宋到明清的时候传进来的基本上叫“番”,清以后传过来的名字里基本上都有个“洋”字。 这个命名规律其实体现了贸易线路的改变。叫“胡”的是走西域的陆路传进来的。叫“番”,叫“洋”的是走海路传进来的。所以说,这里可以看到一个海权逐渐替代路权的过程,其中暗含着贸易轨迹的转变。辣椒传进中国以后,它是怎么传的呢?我把最有可能的几个登陆地点画了出来,就是广东、浙江、台湾这三个登陆地点。 台湾是比较有意思的,因为台湾把辣椒叫番姜,跟其他地方的叫法都不一样,中国其他地方都叫番椒或者海椒之类的,都有个“椒”字。因为台湾本身不产花椒,所以对花椒的认识就比较少,就把它叫做番姜了。还有一个是从辽宁登陆,基本上是从朝鲜半岛传过来的一条路线。辣椒在中国传播,最重要的两个路线就是广东和浙江这两条线。辣椒传播到浙江以后,再经过京杭大运河沿线一路往北传播。广东这条传播路线基本上是经过北江的贸易线路进入湖南,然后再进入贵州,贵州是个非常重要的节点,然后再进入四川,四川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点,然后就到了北方的第一个据点——陕西。陕西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在中国北方,陕西是辣椒传播的起点。从这开始,中国现在的吃辣的状况已经可以说是“全国山河一片红”了。辣椒这时候就从一个观赏作物,首先在明清之际的时候转变成为一个药用的材料,一般是作为一种外用药,用作镇痛。辣椒可以镇痛是什么原理呢?我们人的细胞里有一种产生疼痛的因子,把辣椒敷上去之后,它就可以吸收那种因子,能使比如说风湿这种疼痛减轻一些。 再说到食用,中国人是什么时候发现辣椒能吃,然后开始大量地吃辣椒的呢?我又在史籍里面找,找到了一条线索,这个线索就是在康熙六十年的《思州府志》里面,说:“海椒,俗名辣火,土苗用以代盐。” 这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海椒”,海上来的;“俗名辣火”;“土苗”,大家不要认为“土苗”是一件事,“土”和“苗”是两个不同的族群,“土人”基本上对应今天的土家族,而“苗民”就是对应今天的苗族,基本上可以这样对应,但是不完全。“用以代盐”,就是用这个东西来代替盐。 康熙六十年的时候才出现这个记载,这时候距离万历十九年,也就是第一次出现记载的时候,已经过去一百多年的时间了。 贵州为什么要拿辣椒来“代盐”呢?贵州是一个没有盐井的省份。像四川有盐井,云南也有盐井,但是贵州没有,从外省输送盐到贵州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大家知道中国历史上有“盐铁官卖”的政策,盐的官卖导致什么呢?导致盐的分配效率非常低。实际上很长的时间里面,贵州的盐是非常非常贵的。尤其是在明清之际,人口激增,盐的输送非常有限,官盐又导致盐非常缺乏。我现在去贵州做调查,包括到贵州的一些山区做调查,吃饭的时候老人家都会问我这个菜好不好吃。他是怎么问的呢?他会问这个菜咸不咸。咸就是好吃的意思。因为他们真的很缺盐。贵州人缺盐就想了很多种办法来代盐,什么办法呢?他们烧草木灰代盐,用碱代盐,用辣代盐,用酸代盐。贵州用酸代盐是特别普遍的事情,就是酸汤,什么食物都可以做成酸的。代盐之后怎么样呢?中国饮食有一个很重要的系统叫做“饭-菜体系”,饭菜有别,也就是饭和菜是两个系统的东西,饭是主食,而菜是拿来下饭的,意思是饭是主轴,而菜是围绕着它的。这种体系体现阶级,体现偏好,也体现地域的差异。“饭-菜体系”的规律是一位叫张光直的人类学家、考古学家提出来的。他在《中国文化中的饮食——人类学与历史学的透视》的导言中讲了饭菜有别这个体系。大家可能会觉得,这还用说吗?是个中国人都知道饭菜不一样,菜是拿来配饭的。我们怎么找线索证明这件事呢?青铜器时代用什么烹饪饭菜呢?用簋和豆。北京有一条街叫簋街。簋是什么呢?是用来煮主食的器皿,高粱、小米、大米都是用簋来煮的。豆则是用来放副食的,肉酱、酸酱、醋都放在豆里面。这是当时的吃法。 釜是什么呢?秦汉以后,簋用得比较少了,慢慢地改成了釜。蒸的工艺更多地开始用釜和鑊来完成。项羽说“破釜沉舟”,什么意思呢?我把釜都打烂了,我吃饭的家伙都不要了。他没有说“破鑊沉舟”,因为那个是副食,副食是可以增减的,主食是一定要吃的。中国在明清两代面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人口不断增加,而粮食产量达到了一个瓶颈。耕地有限,人口又不断地增加,导致严重的内卷化。所以中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包括一直到1949年以后都在喊这个口号——“以粮为纲”。就是主食一定要保证,主食保证不了是会饿死人的,副食就暂时不要了,那些蔬菜、猪、牛、羊这些副食先扔一边,先保证主食,保证主食就能吃饱。 我们看到云贵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梯田。那些地方本来可以用来种副食,为什么不种,而是全部都拿来种水稻呢?是为了先保证养活人的主食。这就造成了中国的饮食出现了一个变化,就是副食要能够下饭。这就给辣椒的传播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基础,因为辣椒可以下饭,而下饭的酱菜、咸菜,往里面加点辣椒不是更好吗。 到了清末辣椒是怎样传播的呢?我们看清末辣椒的扩散情况。 到清末,整个西南地区都在吃辣,然后向东一直到江西,向北到了陕西这个地方。南边沿海这一带没有吃辣,为什么没有呢?第一,沿海地区鱼获比较容易,有海产品作为副食,能够得到一定的补充;还有一点,沿海的商品经济比较发达,可以买入副食。西南山地怎么样呢?那里交通不便,又缺乏副食,人口又那么多,需要大量下饭,辣椒就很好。为什么辣椒在北方传不开呢?因为辣椒在改良之前是一个热带作物,所以在大棚技术和品种改良出现之前,它在北方的发展是很有限的。在长期吃辣以后,我们西南山地的人会有一个什么样的说法呢?他们就说辣椒能够“驱寒祛湿”,开始为它建立一种说法了。就好像广东人一吃辣椒就说“好热气”,觉得辣椒对身体不好一样。为什么广东人会说辣椒不好呢?因为他们没有吃辣的习惯,就说它不好;一旦有了这个习惯,就用一个积极的意义来解释自己。所以说,“人是悬挂在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马克斯·韦伯语)。人总要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意义。我吃辣的意义在哪里?因为吃辣是有好处的。我们再来看看,全世界吃辣的都是什么地方呢?印度、泰国、巴基斯坦、孟加拉,还有墨西哥、埃塞俄比亚等等,都是吃辣很厉害的地方。这些地方是什么样的地方?越热的地方吃辣吃得越厉害。世界上比较冷的地方在哪里呢?北欧。北欧人反而是不吃辣的。所以从世界范围来看,吃辣能够祛湿驱寒这种说法,究竟是事实如此,还是只符合我们中国人自身的体质,还是有待考证的。近三十年来中国出现的一个情况是,辣味的饮食在全国范围之内攻城拔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甚至我在广州的时候,大家经常会说广州抗辣阵地失守,广州人也顶不住了,很能吃辣。其实这个问题本质上就是:移民为什么会吃辣?因为中国现在的几个大城市都是移民聚集的地方,移民选择了辣味。我们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因为通常来讲,移民到达一个地方之后,是会模仿这个地方上层的生活习惯的。比如说移民从乡村到城市以后,会穿城市里流行的衣服;会更倾向于使用抽水马桶,而不是之前乡村的土坑。我做调查的时候去过那么多的山区,看到那些移民从城市回乡村以后,都给自己家里装了抽水马桶,很多老人都用不习惯,但他们都还要装。为什么在吃辣的问题上就不一样了?这个说不通的。还有一个说不通的地方。我在广东做田野调查的时候,在华林街道访问了400多个住在当地的居民,这400多人里面有一半是外来人口,一半是本地人。外来人口里是以湖南人和江西人最多,所以在广州和深圳做调查的时候,你会觉得,是湖南人和江西人过来之后,把吃辣的习惯也带过来了。这个可以讲得通。但是到了上海就讲不通了。我在上海也做过调查,上海的移民是来自哪里呢?大多来自安徽、江苏、浙江。你一问,自己家里面以前有没有吃辣的习惯?没有啊,他们本来是不吃辣的,那为什么来到上海就吃辣了呢?这是很奇怪的事情。还有包括我去北京也是,北京实际上是川菜生意最好的地方之一。我到北京的时候就问,你们是哪里人?山东人、河北人是最多的,山西人也不少。有没有吃辣的习惯?没有,在家不吃辣,来了北京才吃。这很奇怪,为什么移民进城以后会有吃辣的习惯?而这些移民根本就不是来自传统的吃辣的地方的,他们自己以前在家里面都没有这个习惯,为什么进城后会有?我们也看一下传统菜系的人均消费问题,基本上辣味菜的价格是一个怎么样的区间呢? 看一下川菜、云贵菜、湖北菜、湘菜,还有排在后面的这几个,像台湾菜、江西菜。江西菜有瓦罐煨汤,台湾菜有手抓饼,东北菜有饺子馆,新疆菜、西北菜有拉面。我们把这些排除,为什么要排除?因为这些不是用来会餐的菜,是不能够成席的。我们把这几种菜肴排掉之后,排名靠后的全部都是有辣的。你要一起吃饭,基本上就要吃点辣的东西,它相对而言比较便宜。移民到城市里以后怎么样呢?有几个线索,第一个是他脱离了原来的情境。费孝通先生很有名的那本书《乡土中国》,讲到中国本来是一个乡土社会。后来怎么样呢?我们这三十年离乡离土,我们把根都丢掉了,连根拔起,走到城市里面来。那出现了什么样的情况呢?我们原来的人缘,我们所依赖的这种宗族的、亲戚的关系都没有了。这本来对我们非常重要,我们原本是生活在联结里面的人,现在到了大城市,联结都断掉了。这时候我们需要怎么样?我们需要社交,我们需要跟人建立联系。我们中国人说要跟人建立联系,你要是说我跟他没吃过饭,这是很说不过去的。欧洲人建立人际关系要去喝酒,去酒吧建立关系。而中国人是靠吃饭建立关系,所以吃饭很重要,吃饭的时候产生共情,产生了一种情感上的联接。辣味菜肴是相对便宜的,也是移民能够消费得起的食物。因为移民刚到城市,也有这样的社交需求。这时候有一种东西叫做“被发明的传统”,比如汉堡包、披萨。本来披萨这种食物在意大利是没有的,现在意大利人为了要迎合这些移民,也搞了很多披萨,但其实披萨原本是美国人发明出来的。汉堡包也是,虽然它叫“汉堡”包,但是它并不是在德国汉堡发明的,就是一个附会的东西。 现在很多川菜也是“被发明的传统”。我去到很多川菜的始发地,去找传说中盛产川菜的地方,比如万县、重庆等地,我到这些地方找一些菜到底是从哪来的,比如我们经常吃的烤鱼、麻辣烫等等。结果一问当地的厨师,没有这个东西。这就是移民的发明,是在城市里被重新发明出来的一种口味,所以我称之为“被发明的传统”。当然“被发明的传统”这个概念很早就已经有学者发现了,我只是把它应用在辣味菜肴上。吃辣还有一个什么样的特点?我们会餐的时候一起吃辣,我就是跟你一起忍受痛苦。因为辣味是什么?辣味不是一种味觉,辣味是一种痛觉,一起忍痛就有一种共情的意思在里面,我把你放在一个同样的场景里面去忍受痛苦。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就能够得出解释了——我们会说谁更能吃辣,我们很喜欢比较这个。比如说中国哪里人最能吃辣?湖南人最能吃?江西人最能吃?四川人最能吃?大家要比较一下。 这个很奇怪。我们不说哪里人最能吃咸,我们会说哪里人最能吃辣。为什么呢?吃辣为什么这么值得炫耀呢?大家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是因为吃辣是一种痛觉,所以它很值得炫耀一下。这个跟流氓打架有点相似,流氓一打架,先把衣服扒开,身上全是纹身。痛不痛?纹身很痛,我很能忍痛。吃辣也是一个道理,我大盆大盆地吃辣,痛不痛?很痛,我很能忍痛,我在身体对抗上是有优势的,所以实际上,炫耀吃辣是身体对抗的炫耀,我身体对抗上有优势,我身体也比较好。我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在广州和上海逐个街区做田野调查的时候,发现吃辣跟年龄很有关系,基本上45岁以上,吃辣的能力会直线下滑,我当时做了一个曲线,觉得很有意思。还有一个事情我觉得比较有意思,我把中国人比较常吃的这些辣的食物做了一个列表。因为一般来讲,说一种辣椒有多辣,是按照史高维尔指数来衡量的,这是衡量辣度的一个量表。我看这个量表的时候,发现基本上都是洋人吃的那些东西,我就想什么时候把中国人经常吃的辣椒也做一个量表出来,我自己就做了这样一个量表。 后来我发现,其实我们中国人也没有吃得很辣。我们吃辣大概是到什么程度呢?调味料,就是酱料类的,比如老干妈、豆瓣酱,基本上就是5000以下,这跟西方的辣椒调味料也差不多。我们的干辣椒辣到什么程度呢?石柱红、二荆条,基本上是10000往上这样一个比例。这时候我们就要问了,中国到底哪个地方的人最能吃辣呢?刚才我说过了,吃辣是一种忍痛能力的炫耀。我们可以看一看跟全世界比,我们人均干制辣椒的消费量是210克,印度是800克,墨西哥、东南亚都是400克到500克。所以实际上我们中国吃辣的能力处在一个什么水平,大家心里就有数了。那么在各个省吃辣的情况怎么样呢?很多地方都说自己最能吃辣,但实际上我觉得比较这个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个体之间的差异是非常大的。另外,我们之所以会有哪个省更能吃辣的印象,这完全是饮食文化的高地与洼地的一个比较。有些地方,比如说四川,饮食文化很丰富,也出了很多名人,因为被提到的频率高,曝光率高,所以我们经常一说到辣就会想到它。湖南也是这样的,名人多,文化产业发达,所以它的出镜率就比较高,大家一想到吃辣就会想到它,感觉上好像是更能吃辣一点。当时我一开始研究食辣的时候,发现贵州是个很重要的节点,我跟别人去分享贵州吃辣,人家会说不觉得贵州人能吃辣。为什么呢?因为贵州没那么出名。以上大概就是我做辣椒研究的一点心得。我最近出版了一本书,叫做《中国食辣史》,书里面讲得比较详细,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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