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名亚子,1953年生于山东曲阜,北师大研究生学历。自由作家,独立学者。著有《我是一个兵》《五十年谋杀》《拾麦女》《旱》《吉他手》《报社》《今夜与谁同眠》等长中短篇小说,历史纪实《孔府大劫难》等,另有散文、随笔、文学评论等散见于各报刊杂志。近期有微讲座《自我启蒙与救赎》系列。
壹 微信群里有一个比较怪异的现象,一些追求自由民主的朋友,同时又是大一统体制的信奉者。
他们难道不懂的,政府作为“一件免不了的祸害”(潘恩语),应该尽量限制其权力的使用范围,唯有自治才是社会治理的最基本形态吗?
他们难道忘记了西方先哲的告诫:人类每个生命个体,永远不要放弃对自己的依靠;对国家保持适度“敌意”是必要的;因此,最后的决定权一定要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吗? 他们难道不知道,上述这些在美国人那里大概属于常识了,所以才有了地方自治、三权分立、持枪权、选举权等等这些制度安排吗?
我想,问题不是出在这里,作为民主常识,上述理念他们应该是知道的。问题还是出在固化了的传统价值观念上。
贰
中国人有一个传统的共同尊奉的基础价值观,叫做“中华天下观”。在古代,中国人脑子里的“天下”,是一个“天圆地方”的空间,而且这个方形的大地,就像一个大棋盘,格局就像现在的北京环路,四边由内而外不断延伸,最里边一圈是君王所在的京城,第二圈是华夏或称诸夏,再往外是夷狄。
不言而喻,其文明程度也是京城最高,内地次之,越靠近边缘越荒芜,住在荒芜边缘的人也越野蛮。
对于上述观念,中国人很坚持也很固执。在世界四大古老文明中,中华文明是唯一没有间断的文明。这使得中国人得以在几千年间,一直从容地积累着自己的文化,从而使这种固执得以延伸到近代,甚至直到今天还能看到这个观念留下来的许多痕迹——比如至今挂在墙上的那张中国式世界地图,就是一例。
其实,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地理认知问题,而是一个方位、层次和文化等多种因素,相互交织的观念框架。
叁 几千年的日积月累,“中华天下”观已经不仅仅是外化的国家间的关系准则,更内化为深藏在每个中国人血液中的不可泯灭的文明自豪感和民族自尊感。而所谓大一统体制,就是这种中华天下观,在社会结构、体制结构上的具体体现,并演化为一种民族共识性的核心价值。。
鸦片战争之前,中国人居高临下的文化优越感,从未受到过挑战。在与相邻族群外邦的互动中,其情形大致是征服之、同化之(或称归化、改土归流),或和亲之、安抚之,以及驱逐之等手段交换使用。
虽然宋代之后的中国屡遭北方马上民族的铁蹄蹂躏,但是“文化中国”的天下至尊心态,却历尽劫难得以流传下来。蒙古人在中国建立的元朝和女真人在中国建立的满清,事后甚至被中国史家一一列入中国历史上的朝代更迭序列。
同时,在东亚区域内,中国与朝鲜、越南等周边国家间的那种中央帝国与外籓邦国的朝贡关系,也在偶尔中断中被承认和延续下来。
肆 有人曾用诗一样的语言来表达这种自信:中国传统文化像海一样包容一切,任何外来民族的文化侵入中国,试图彻底改变中国,都是徒劳的,等待那些异域文化的,是它们被中华文化同化的命运。
在许多中国人心里,中国永远是世界的中心,华夏文明永远是人类文明最高级的样式,华夏文化永远守在正统地位;华夏民族与周围族群的互动中,永远应该处于居高临下的上位;也许会暂时居于下风,但终归一天会重领风骚;哪怕曾落后挨打,坠入深谷,那也是因为出了汉奸卖国贼所致;而且在不久的将来,当西方文明走不下去、面临穷途末路的时候,只有到中华文明这里才能找到生存智慧和出路。
伍 然而历史事实是,鸦片战争之后的100多年中,中华民族面临的危境困境,与历史上曾经的灿烂辉煌,反差形同天壤,这就造就了民族无意识中的巨大历史悲情,使得国人很难用一种正常的、平和的心态去面对外部世界,面对自己。
多少年来,人们一直在心里默念着拿破仑的一句话:“中国是一只睡狮,一旦它醒来,整个世界都会为之颤抖。”从上个世纪80年代的那部电视政论片《河殇》,到最近几年出现的《中国不高兴》《中国可以说不》《大国崛起》,等等,推出时都曾轰动一时,无一不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救亡图存心结在新时期的变奏。
国家强盛,民族复兴成为近现代中国历史的主题诉求,成为支撑现代中国人的唯一信念和衡量一切事物的最高价值,成为一切理论和探索最后的归结点。也正是这种价值诉求,给了统治者剥夺民众权利、加强极权专制的借口——为了救亡图存,实现强国之梦,每个中国人应自愿放弃个人的权利,以至于所有一切都得为此让步。
陸 进入21世纪,随着中国经济的迅猛成长,和国人消费力的快速膨胀,这种渴望获得外部世界承认的心态,有转为炫耀心态的倾向:
现在看谁还敢像过去那样欺负我们,瞧不起我们?
你们有什么了不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轮到我们瞧不起你们了!
我们的GDP已经是世界老二,我们是巨大的全世界都离不开的市场,不遵从我们的意愿,就给你们好看!
于是,对美日韩等国产品的各种抵制,就这样出乖露丑了。
柒 今天,一方面,今天中国的经济与文化都在迅速地全面地归属于“全球化”网络中,支撑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如服饰、居住、交通、通讯、娱乐、教育等都已“西化”,很难找到昔日中国文化符号的影子,甚至饮食文化也早已是中西杂陈,但是人们仍不懈地强化着一种排他的民族意识。
另一方面,一代新人,不仅是普通民众,甚至是社会精英,已经不能阅读中国的文化原典,不能欣赏代表着中国文化结晶的诗歌、音乐与其他艺术,却自信满满地表现着坚持着自己对传统文化的自豪感。真不知道这种民族意识和文化自信,除了包含着屈辱、排外、复仇、炫耀、自夸等各种复杂因素的偏狭盲目的民族情绪之外,还有什么附着之处。
捌 今天中国现实生活中的种种荒谬与偏狭,都可以在上述观念上找到最后的根结。因此,实现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型,首先需要解决的是观念更新。
人类历史经验也一再证明,一个国家和社会的现代性转型,首先需要观念更新作为先导。而观念更新的核心,在于基础价值观的更新。
“中华天下观”,以及对大一统中央帝国、天朝上国传统地位的固守,就是中国人今天首当其冲必须更新的基础价值观。
具体来说,要破除“崛起”“复兴”是最高价值的民族神话和观念迷障,拨开这些观念对现代性的遮蔽。应该明白,今天的一切努力和奋斗,目的应该落实到中华民族每个成员的权利和幸福上,而不只是为了崛起和复兴,更不是与其他民族一较短长。
应该放下原生原发文明的优越心态,改变一直被别人模仿学习的习惯,适应自己国家在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格局里的后发外生文明的新身份。
破除过去习惯了做先生的观念,现在要学习做好一个学生。学生超越老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常见的,也是非常可能的。但这需要先把老师的本事学到手之后。当自己还处于学习模仿阶段时,以将来会超越老师为理由来拒绝学习模仿,不仅幼稚可笑,更会愚蠢自误。
中国是个大国,也许在未来不久还会成为一个强盛的大国,但崛起的不应是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的大一统“天朝上国”;复兴的也不应是中华文明天下至尊的传统地位。
实现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其目的应该是以人为本,是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民的福祉,其核心内容应该是每个人能够享有自己的权利,是自由、平等、博爱,其途径应该是现代法治社会的建立和xianzheng民主的实行。
今天,所有人都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中国社会的转型走过了170余年的历程,现在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的至关重要的关口。在这样的时刻,需要民族全体成员的理性和智慧,需要冷静、平和的心态,需要超越传统的国家情感,超越狭隘的民族意识,超越传统文化的制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