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小榕转来她写的回忆父亲的文章。看完后我发现我们俩对我们父亲的感情都很类似。 我们都曾因为母亲, 而对父亲非常不满,甚至怨恨。但其实亲情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割断的,虽然我们都是不幸家庭的受害者。
很高兴朋友的母亲还健在, 而我的母亲却早已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很庆幸地见到了我父亲的最后一面, 让他知道了我对他的爱的同时也放下了内心一直纠结的一个包袱。 我想父亲应该是轻松上路的, 虽然我不无伤感地肯定他并没有去寻找我的母亲。 但我还是祝愿他们都在各自的路上走好。
今天,小榕的父亲在天堂应该感到欣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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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爹走了43年。
今年回大陆,在爹的墓前磕了头。封存心底的感激与抱怨又隐隐浮现。
爹出生在山西晋东南长治地区农家,幼时过继给叔父,读过一,二年私塾。爹的亲生父母很早过世,日本人在大扫荡时把家烧了,叔父也在大扫荡时去世。他少年就参加了同日本人战斗的行列,腿上还留有日本人的枪痕。爹的家乡是共产党控制老区,他十六岁就加入了共产党,家里有点地也被爹卖了捐助抗日。爹一路当上了青年救国会主席,农救会主席,区委书记等等.....直到奉命随华北干部南下支援新区去了福建。
上海解放那年,还在上初中不到十六岁的我妈,跟着二个上高中的姐姐加入了解放军华东军区随军南下服务团,三姊妹一起当兵还成为当时一段佳话。二千四百人的南下服务团,多是大学生,高中生,初中生寥寥无几。南下服务团全部排级待遇,没当过兵就成了排级干部,开始了从上海向福建出发的徒步行军,听我妈讲,七月到九月走了二个月,她的二个姐姐后来走不动坐了车,我妈一路走了下来。
到了福建,爹妈相遇相识,成就了一段婚姻。我妈二十岁生日的那个月在福州部队医院生下了我,因此取名榕。未满周岁,父母调到北京工作,五八年又从北京调到贵阳。
童年是愉快的,充满爱的家庭。尤其是我的父亲,无原则的爱孩子,有求必应。家里曾有小阿姨佩兰,喜欢按她家乡的习惯把我打扮成乡下小妞。我和妹妹弟弟满头卷发来自父亲的基因,幼时很讨人喜爱。妈热衷学习,我从记事起就知道妈下了班就去上函授学校,学习文学和外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家慢慢的没有了温暖的气氛,应该是父母调到贵阳,我小学高年级以后。父亲开始酗酒,越来越厉害,中山装里总有一个盛满白酒的密封杯,随走随喝,好似济公。在市场供应最紧张的年代,买不到酒,一有机会,爹就去买药酒。爹一喝酒就会骂骂咧咧,甚至砸锅砸碗。没什么文化的爹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左一句“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右一句“国民党的孝子贤孙”那些话是针对我妈的。我闹不明白,我妈一个共产党员怎么就成了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孝子贤孙?
直到有一天,我撬开家中一个上锁的抽屉,才开始知道那里面的故事:爹一天到晚骂骂咧咧的国民党残渣余孽,孝子贤孙指的是我的外公。外公万枚子是个老报人,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就跟报纸结缘,抗日战争时期是国民党扫荡报社长兼主笔,抗日战争胜利后扫荡报改为和平日报。1947年在国民党国大会议上因和陈立夫产生了矛盾,退出国民党去了香港。1949年经夏衍介绍,返回到大陆加入民革,成了统战对象。五七年反右时,任国务院参事,民革中央监察委员的外公成了人民日报点名的右派,革去所有职务,发配黑龙江劳改,每月生活费28元。
我才知道家居然这么复杂。爹把他的一切不顺都怪罪在妈的身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父母为什么要到贵阳,也是外公的缘故?甚至我妈的穿戴爹也看不顺眼了,记忆清晰的一次妈穿着一条连衣裙,成为我爹谩骂的口实,以后再也没看见妈穿过那条裙子。
现在想来,爹妈是为了共同的目标“实现共产主义”走到一起,除此之外,他们的经历没有任何交集。一次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没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妈在文革之前长期在函授学院学习文学和外语,那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兴趣。外公外婆都是二十年代的大学生,外公是北京大学新闻系出身,外婆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我妈善良,随和,兴趣广泛,热爱学习和生活。我很早知道吉他还有夏威夷演奏法就是看见我妈拿了一个短铁棍在平放的吉他上滑动。直到现在八十多岁的妈依然每天弹钢琴,偶尔出门看看花展画展。
从文革开始到爹去世,社会的动乱,家里的不安,我常处于忧虑焦躁和恐惧中,这种情绪给我以后的生活留下了很深的影响。
我爹简单和直接。他都不明白,娶了妈是他的福气。妈是家没有坍塌的梁柱。妈从来不回应爹的谩骂,从来没有打骂过孩子。小时惹妈生气,妈会叫我站在门背后反省,这就是严厉的处罚。我在家中公开对爹表示强烈不满,我以为爹爱我们的心,爱家的心会比天大。我期望爹能清醒起来,我期望爹的身体能健康起来,我期望家能安静下来。我们却败给了酒精,妈说爹已经酒精中毒。
即使抱怨,我又怎会忘记曾有过的父爱呢?
我出生的那年爹已三十,我妈太年轻,不懂照顾孩子,我因此得到爹的格外疼爱。妹妹小燕告诉我她看到了一本爹的日记,记着有关我的点点滴滴;从出生开始,爹如何整夜整夜抱着哭啼的我;十三岁我与同学偷偷出去串联,爹如何到火车站寻找我……爹在悄悄的记录着我稚弱的成长。
刚考上初中,爹拉着我逢人就说:这是我们家的状元。羞的我直发脾气:谁家的孩子不上中学?
十五岁那年,我没跟家人商量,花了三分钱,把自己的贵阳市户口签到了贵州三都水族自治县去上山下乡。当我把这消息告诉我正在住医院的爹,我跟爹讲我要开着拖拉机在田野里奔驰,爹拉着我,眼泪直往下掉,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孩子,你受不了那个苦啊”。
我的爹,就像你对我一样,我也深深的爱着你。我痛心爹没有做好当爹的在家庭应有的担当,爹没有做到在灾难和不幸来临,让小小的家紧紧的抱作一团。
偶尔,在爹清醒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我坐在爹的旁边,望着窗外的蓝天。爹像以往一样又向我承诺不再喝酒,我们约定去他的老家看看,那个盛产核桃和大枣的家园。
我幻想和期盼着家的平和温馨……
爹的离开全家陷入了悲痛,我开始了从未有过的惊慌,我变得像个小妈妈开始想到要如何照料妹妹弟弟。爹走后的几天我和小燕相对而视,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终于她也笑了,再又痛哭。真是罪过啊,那痛苦中竟掺杂着松快。确实有一种甩包袱的感觉:家终于安静,悲痛与平和同时降临下来。
爹,如今我已年过花甲,想到你时依然热泪盈眶。
2015年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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